路上，高宇琴一改昨日的沉默，将事情的全部经过娓娓道来。

和魏清颂猜想的一样，再过两天，就是黄记凉糕开业一万天的纪念日。

对她而言，那是个无比重要的日子，她原本打算，在那天结束自己的生命，去和女儿丈夫团聚。

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先后离她而去，她早已心存死志。

魏清颂的那番劝说，令她动摇。

她不怕死，只怕死得糊涂。

她必须弄清楚，女儿的死是否真的另有隐情，这是一位母亲的决心，任何人都无法撼动。

这些年，她独自经营店铺，拉扯女儿长大，纵使再苦再累也从无怨言，坚守着和亡夫的誓约。

但她毕竟没有三头六臂，就算已经尽力平衡家庭和事业，也无法做到绝对均衡。

最忙的时候，从早到晚都在店里干活。

黄颖雯虽然成绩一直在中下游，但并不是个叛逆的孩子，从小就听话懂事，没让妈妈操心过。

她十岁那年，黄父病逝，年幼的她在医院亲眼见过父亲最后的样子，浑身插满冰冷的仪器管子，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丧礼结束后，她抱着高宇琴说，生命实在太脆弱了，希望妈妈不要太操劳，身体健康最重要。

她见过生命流逝的样子，早慧懂事，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走上绝路？又为何会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控诉和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

高宇琴叙述中的黄颖雯，内敛、安静、恬淡，和魏清颂的印象一致。

曾经有人提出，用四种颜色来代表人的性格色彩，黄颖雯就是典型的蓝绿色人格。

如果用近几年网络流行的语言来说，她是个需求极低的“淡人”。

在情绪、社交、消费上，都保持低需求、低波动、低能耗状态。

不追求强烈的存在感，不热衷社交，也不被物欲裹挟。

这也是魏清颂最想不通的地方。

拥有这样性格特质的人，其实很少会有大悲大喜的情绪。

她们遇事佛系随缘，喜欢独处或者小范围社交，生活极简，朋友圈几个月不更新，在群体里容易被忽略，但她们并不介意被忽视，反而乐在其中，存在感越淡越好。

这样的人，心理需求很容易满足，几乎不会产生心理内耗。

不过也正因为这样的特质，当她心底产生困惑时，她更可能会选择独自承受，而不是与人倾诉沟通。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黄颖雯有了抑郁倾向，连高宇琴也说不明白。

但她清楚的记得，黄颖雯的状态异常，是从高二下学期开始的。

“这孩子本来就不爱说话，所以最开始我都没察觉到，直到有天，她突然和我说，不想去学校了。”

话里的关键要素很容易提取，魏清颂追问：“会不会是学校里有人欺负她？”

近些年校园霸凌事件频发，尽管每次都有媒体发声呼吁，但类似的事仍然层出不穷。

高宇琴却摇摇头：“我问过小雯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也不肯说。我也到学校找过班主任，班主任否认了这种情况的存在，只说可能是学习压力太大。”

“我当时放心不下，还特意找了班上好几个同学打听，他们都说，小雯在班上虽然人缘一般，但她平时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趴在自己位置上睡觉，也没人欺负她。”想到什么，高宇琴又补充道：“我还怀疑过，是不是因为她成绩不好，所以被老师针对。”

“可这些我都问清楚了，她的班主任是个很年轻的老师，思想新潮，跟学生称兄道弟的，从来没有因为成绩对学生区别对待。”

魏清颂想到了别的可能性：“那小雯有没有早恋的情况？”

高宇琴思忖片刻说道：“我对小雯的管教并不严格，只希望她开心成长，唯独在早恋这件事上，我是坚决反对的，再三叮嘱她不许谈恋爱，她年龄还小，容易被骗，我担心她受到伤害。”

“我说的话，她都会听的，所以她肯定不会早恋。”

魏清颂也没什么思路了。

十七八岁的少女，社交圈本来就不大，产生抑郁倾向的诱因，无非就是感情、学业、家庭、环境这些方面。

黄颖雯的家庭说不上美满，却也算温馨和谐，学业上没有人给她施加压力，没有校园霸凌和早恋的影响。

所以可能性都被一一排除，那好端端的孩子，为什么会抑郁？

当然，高宇琴的视角，并非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她所了解的也不一定就是全部真相，还是要综合多方的证词，才能做出正确的推断。

高宇琴继续说道：“察觉到她状态不对，我立刻就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我提前在网上做了攻略，这个医生在棠州很有名。”

“刚开始一切都好好的，小雯的情况也有所好转，后来突然有天，她又和我说，她不想再去心理机构了。”

“我问她为什么，她也不说，我就去找了那个医生，就是那个姓敖的医生。”

“敖医生说，来访者对心理医生产生抵触心理，是心理咨询中常见的现象，他会采用更温和的咨询方式，重新建立信任，让我不用操心。”

“我对这些一窍不通，只知道听医生的话总是没错的，谁能想到……”

说到这里，高宇琴再度懊恼起来，情绪激动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都怪我，全都怪我！小雯说她不愿意，我就应该带她走，而不是强行让她继续接受治疗，我是个当妈的实在是太失败了！”

魏清颂赶紧拉住她，声音温和：“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做了和大部分人同样的选择，那就是相信专业人士。”

“很多类似的案子都是这样，加害者不是靠暴力，而是靠操控信任，让人放松警惕，这不是你不够细心，而是对方太擅长伪装。”

“真正该负责的，是那个利用职业去害人的人。你只是太想帮女儿了，才会相信他能治好她。任何一个母亲，在那样的情况下，都可能这么做。”

“你的所有行为，恰恰证明你是个好母亲。”

“察觉到女儿状态不对，你立刻去询问了班主任和同学，关心她的情况，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你做的每一步都是对的，发现异常，主动沟通，寻求专业帮助，换作其他家长，可能连孩子抑郁都发现不了，甚至会斥责孩子无病呻吟，可你注意到了，行动了，这已经比大多数人强太多了。”

“你没有做错什么，真正该被谴责的，是那个利用你们信任的人。你现在痛苦，是因为你爱她，而这份爱，从来都不是错的。”

魏清颂稍作停顿，让高宇琴能更好地消化这些话，随后缓缓道：

“至少现在，我们还能做点什么，让那个凶手别再伤害别人，小雯也不会愿意看到你活在自责里，她只会希望，有人能够将那个利用病人的脆弱和家属的信任而肆意妄为的恶魔绳之以法。”

高宇琴深吸一口气，眼神渐渐从涣散到明亮。

“你说得对，不能再让他害人！”

“嗯！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找出真相的。”魏清颂轻轻握住她的手，眸光坚定。

陆景明抬眸看了一眼后视镜，嘴角轻轻扬起。

你看，太阳从不因乌云的一时遮挡，就黯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