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日

那轮太阳,绝非凡间之物。它像是从太古洪荒的炼钢炉里直接扒拉出来的,通体白炽,带着一股子要烧穿天地、熔炼万物的狠劲,直挺挺地悬在冀中平原灰蒙蒙的天灵盖上。天空被烧得退了色,只剩一片晃眼的、令人心慌的白。没有云,连只鸟都没有,仿佛所有活物都识趣地躲开了这天地熔炉的出口。地是黄的,干裂的黄土道被晒得冒起一层蜃楼般的虚烟,脚踩上去,能听见土坷垃细微的碎裂声,那股子滚烫更是恶毒地穿透胶鞋底子,直往骨头缝里钻,像是要把人的骨髓也熬干。

林恒就是从这条被诅咒的道上“滚”回来的。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军装,领口磨出了毛边,像狗啃过。没戴帽子,剃得极短的头发茬儿下,青色的头皮被晒得泛着油光,渗出的汗珠子刚冒头就被无情地蒸干,只留下一片片白花花的盐碱痕迹,像是地图上标示的荒芜地带。他走路的姿势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要把脚脖子从黏稠的、带着吸力的黄土泥沼里拔出来,带着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未曾磨灭的、牲口般的蛮劲。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军用背包,磨破了一个小角,露出里面暗绿色的衬布,压得他脊梁微微弯着,不像个光荣退伍的兵,倒像一头在无边荒野里跋涉了太久、耗尽了气力、却依旧绷着最后一根神经的独狼。

村子就在眼前,静得可怕。几排高矮不一的平房,墙壁斑驳,用黄土和麦秸糊抹的墙面剥落出大大小小的疤痕,像一群被岁月和遗忘抽干了精血、趴在地上默默等死的土鳖。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多久的老槐树,半边身子早已枯死,黑黢黋的枝丫狰狞地伸向天空,像无数条干瘦的、向苍天索命或者祈求速死的手臂。树底下,一条瘦骨嶙峋、肋骨清晰可数的黄狗瘫在那里,吐着长长的、滴着黏涎的舌头,肚子剧烈地起伏着,对林恒这个陌生人的到来,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而沉郁的气味——晒蔫的野草散发出的带着绝望的青腥气,牲畜粪便经过暴晒后发酵出的、直冲脑门的氨臭味,还有从那些寂静院落深处飘散出来的、属于衰老、停滞和缓慢腐朽的沉闷气息。这味道,林恒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心头一阵发紧,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沾满灰尘的蛛网,又痒又涩,引出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当兵五年,在西南边陲那不见天日的热带雨林里,闻惯了那里的潮湿、绿植疯狂生长时散发的、几乎带有攻击性的生机,以及深厚落叶层下泥土的、带着甜腥味的腐殖质气息。那里的生命是喧闹的、拥挤的、肆无忌惮的,每一种生物都在用尽全力呐喊、争夺、生存。而眼前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却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巨人的胸膛,血液早已流干,只剩下沉默的、正在阳光下慢慢风干、龟裂的皮肤。只有几声有气无力、像是从坟墓里挤出来的鸡鸣,和远处某个院落里传来的、老太婆那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声音,证明这里还有一丝残存的、痛苦的生命迹象。

他走到老槐树下,把肩膀上沉重的背包卸下来,发出一声闷响,靠在粗糙皲裂的树皮上。树荫很小,吝啬地投下一小片斑驳的影子,几乎遮不住什么。他从裤兜里摸出半包被揉得皱巴巴、几乎快要散架的香烟,烟盒上印着的模糊图案,依稀还能看出是某个城市的标志。他抽出一根,过滤嘴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软塌。他用一个锈迹斑斑的军用打火机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劣质烟草那辛辣、呛人的味道猛地冲进肺里,带来一丝短暂的、近乎自虐般的慰藉。

目光像一把迟钝的刀子,缓缓扫过村子。王老憨家的院墙塌了半边,碎砖烂瓦散了一地,野草在那里得意洋洋地生长着,也没人收拾。李老四家的屋顶上,去年他离家时就说着要换的瓦片,还是那么破败地耷拉着,像老人松动的牙齿。记忆里那些光着屁股、浑身晒得黝黑,像泥鳅一样在村里追逐打闹、追得鸡飞狗跳的野小子们,一个也看不见了。他知道,他们都走了,像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卷走的蒲公英种子,轻飘飘地,身不由己地,散落到城市那些巨大的、吞噬生命的建筑工地上,或者终日轰鸣、不见天日的工厂流水线里。留下的,是像老槐树一样扎根本就走不动的老人,和少数几个像他一样,在外面的世界转了一圈,不知为何又拖着疲惫身躯“滚”回来的,比如他自己。

“恒子……是恒子回来了?”一个沙哑得像是破风箱拉扯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

林恒转过头,看见一个佝偻得几乎对折的老头,拄着一根磨得油光水滑的木棍,从旁边一个低矮的院门里艰难地挪出来。是村西头的五保户,老顺爷。他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埋下一粒麦种,纵横交错,记录着七十多年的风霜雨雪。眼睛浑浊得像两口被遗弃的、快要干涸见底的泥塘,几乎看不到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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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爱情六十四封请大家收藏:()爱情六十四封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嗯,回来了。顺爷。”林恒应了一声,声音因为干渴和烟熏而显得异常干涩。

“回来好,回来好……”老顺爷喃喃着,混浊的眼睛在他身上、在那身旧军装上吃力地打量了一番,像是要确认什么,“外面……不好混吧?听说……城里人精得很,吃人不吐骨头……”

林恒没说话,只是又用力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雾连同胸腔里的浊气一起缓缓吐出。好不好混?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部队里,有铁一般的纪律,有明确到经纬度的任务,有隐藏在丛林深处、方位明确的敌人。可回到这里,面对这片广袤而沉寂的土地,他感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处着力的茫然和沉重。这里的敌人是无形的,是流逝的时间,是逃离的人群,是这片土地本身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衰败气息。

**(插入部队记忆碎片)**

*他的思绪猛地被拽回到一年前,一次野外生存训练。西南的雨林,植被疯长得如同绿色的妖魔,藤蔓像巨蟒般缠绕,每一步都可能陷入沼泽。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各种奇异的虫鸣鸟叫和野兽的嘶吼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原始的、令人神经紧绷的交响。他们小队负责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地域潜伏48小时。他记得自己趴在一片厚厚的腐殖质上,鼻尖充斥着泥土的腥甜和植物腐烂的微醺,手臂上爬过一只色彩斑斓的毒蜘蛛,他连呼吸都屏住了,直到它慢悠悠地离开。那时,虽然环境恶劣,危险四伏,但他的心是定的,目标明确——活下去,完成任务。而此刻,在这片看似平静的、熟悉的土地上,他的心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忽不定,找不到落脚点。那雨林的喧嚣与眼前的死寂,形成了一种荒谬的对比。*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村庄固有节奏的噪音,粗暴地撕破了这凝滞的空气。是一辆破旧得快要散架的中巴车,像个得了严重肺痨的病人,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全身每一个零件都在哐啷作响,抗议着这酷暑的折磨。它卷起漫天黄尘,像一条垂死的土龙,歪歪扭扭地停在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不远处,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车门“哗啦”一声,像是被人勉强撕开,先下来几个提着鼓鼓囊囊编织袋、面色黧黑、眼神麻木的村民,他们像影子一样,很快就消失在狭窄的巷子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最后,下来一个女人。

她的出现,像一滴过于鲜艳的、不合时宜的油彩,猛地滴进了这锅早已凝固的、灰扑扑的、名为“村庄”的汤里。

她穿着一条剪裁奇特、颜色扎眼的裙子,像是用几块染坏了的、饱和度极高的土布胡乱拼凑起来的,裙摆短得吓人,露出两截白得晃眼、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小腿。脚上是一双带着细绊儿的凉鞋,鞋跟细高,像某种危险的凶器,在这黄土路上显得毫无用处且可笑。她手里拖着一个带着轮子、色彩明快的小箱子,另一只手拿着个扁平的、亮闪闪的、大概是手机之类的小玩意儿,正皱着眉头,用一种审视和略带嫌恶的目光四下环顾。

一阵热风,像是这土地顽皮的嘲弄,卷着干燥的尘土和细碎的草屑吹过。她赶紧侧过身,用手在面前徒劳地扇了扇。那风不仅没能驱散尘土,反而把她裙摆吹得扬了起来,露出一段更白皙的大腿,同时也把她身上那股子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香气——一种混合了人工合成花香和某种清凉化学制品的、城市橱窗里特有的味道——更加清晰地送到了林恒的鼻端。

这味道,让林恒下意识地、厌恶地皱了皱鼻子。连旁边那条半死不活的黄狗,都似乎被这陌生的气息惊动,勉强抬起头,湿漉漉的鼻头警惕地抽动了两下,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含义不明的呜咽。

女人显然立刻遇到了麻烦。她的高跟鞋那精致的鞋跟,毫不意外地、深深地陷进了被晒得表面硬化、内里却依旧松软如糖稀的黄土道里。她用力拔了一下,没拔出来,身体失去平衡,猛地晃了晃,险些摔倒。她低低地咒骂了一句什么,声音清脆,带着一种城市口音特有的利落和不满。

林恒依旧靠在树干上,像一尊被烈日晒脱了色的泥塑,冷眼看着。他没有丝毫上前帮忙的打算。这个女人,和她那身精致的行头,以及这行头带来的、显而易见的麻烦,都让他觉得无比碍眼,甚至有些……愤怒。她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一个由玻璃、钢铁、虚拟信号和浮夸表象构成的世界,一个他既不熟悉、也从心底里不向往的世界。她的到来,像一根尖锐的、冰冷的针,不由分说地刺破了这个村庄疲惫的、自欺欺人的、用沉默编织起来的平静。

女人又试了几次,身体扭曲出笨拙的姿势,鞋跟却像被这片土地用沉默而固执的力量咬住了,纹丝不动。她有些气急败坏了,白皙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索性弯下腰,用她那涂着亮色指甲油、保养得宜的手,去抠挖鞋跟周围黏湿的泥土。那姿势狼狈不堪,与她那一身刻意打扮出来的、所谓的“艺术气息”或“波西米亚风情”极不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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