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林市机械厂那栋老旧的家属楼,似乎在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陈父的离世,像搬走了家里最承重的那根房梁,整个屋子都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寂静。
陈母没有再掉眼泪。从医院回来,从墓地回来,她就仿佛把一生的泪水都在那几天流尽了。她变得异常沉默,动作迟缓,像一台上满了锈的发条玩偶,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动作。
清晨,她依旧会早早起床,习惯性地走向厨房,拿起那个用了十几年、边沿磕掉了瓷的铝锅,想要熬粥。水龙头拧开,冰冷的水哗哗流下,她却常常就那样站着,怔怔地望着水流,直到水溢出来,溅湿了她灰布裤的裤脚,才猛地惊醒,手忙脚乱地关掉。然后,她看着空荡荡的灶台,看着那只孤零零的锅,才恍然意识到,那个需要她照顾、喝了她大半辈子粥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会默默地淘好米,点上火,依旧熬上满满一锅粥。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香弥漫在狭小的厨房里,却再也带不来丝毫暖意。她盛出一碗,放在餐桌对面那个空了很久的位置前,摆上一双筷子,就像丈夫还坐在那里一样。她自己则坐在这一边,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是温的,咽下去,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一直凉到心里。
屋子里还保留着丈夫生前的痕迹。床头柜上那副老花镜,她每天都会用软布细细地擦拭一遍,镜片上不留一丝指纹;阳台上那几盆丈夫精心伺候的、如今已有些蔫头耷脑的花草,她学着浇水、松土,动作笨拙而生疏;衣柜里,丈夫那几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和一套逢年过节才穿的深蓝色中山装,她叠得整整齐齐,舍不得收起来,仿佛哪天他还会回来穿上。
她很少出门。偶尔不得不到楼下的小卖部买点盐醋,遇到相熟的老邻居,对方带着同情和小心翼翼的语气问起:“他婶子,节哀啊……以后一个人,有啥难处就说……”她也只是牵动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勉强的笑容,摇摇头,低声说:“没事,挺好的。”然后便匆匆低下头,快步离开,留下一个愈发佝偻孤单的背影。
她不敢与人多交谈,害怕任何安慰的话语,更害怕有人不经意间提起那个她日夜悬心、却不敢深思的名字——山河。
儿子。
她的山河。
这个曾经让她在困苦生活中感到骄傲和指望的名字,如今成了扎在她心口最深、最不敢触碰的一根刺。她不知道他在哪里具体服刑,不知道他此刻是生是死,不知道他冷不冷,饿不饿,有没有……受欺负。所有关于他的消息,都来自于报纸上冰冷的铅字和街坊邻里压低了声音、却依旧能飘进她耳朵里的零星议论。
“死刑”、“复核”、“快了吧”……这些词语像淬了毒的针,每一次听到,都让她心脏骤缩,浑身发冷。她只能在夜深人静时,蜷缩在冰冷的床上,用被子死死捂住嘴,发出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白天,她则必须将这些巨大的恐惧和痛苦,死死地摁在心底最深处,用麻木和沉默,为自己构筑起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
女儿陈小雨从南方打过几次电话回来。电话里,小雨声音哽咽,反复劝说母亲搬去南方和她一起生活,离开这个伤心地。
“妈,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你来我这儿吧,我们母女俩在一起……”
陈母握着听筒,听着女儿带着哭腔的恳求,心里针扎似的疼。她何尝不想念女儿?何尝不想逃离这无处不在的回忆与痛苦?
但她不能走。
她走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丈夫的魂会找不到归处。万一……万一天上掉下馅饼,山河……还能回来呢?她得在这里等着,守着这个家。
“妈没事……真的,挺好的。”她总是这样对女儿说,声音干涩而平静,“你好好工作,别担心我。我……习惯这里了。”
放下电话,屋子里重回死寂。她常常就那样坐在电话旁的椅子上,一坐就是大半天,目光空洞地望着墙壁上那张很多年前拍的全家福。照片上,丈夫穿着工装,笑容憨厚;她站在旁边,眼神温柔;山河和小雨还是半大的孩子,依偎在父母身前,脸上是未经世事的天真。那时的阳光,好像都比现在暖和。
泪水早已流干。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荒漠般的空旷与钝痛,日复一日地啃噬着她日渐衰老的身心。
北林的冬天,一年冷过一年。
寒风呼啸着刮过家属楼斑驳的外墙,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带来刺骨的凉意。
陈母裹紧了身上那件旧棉袄,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几个追逐打闹的孩子。
他们的笑声,清脆而响亮,穿透冰冷的空气传来,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她缓缓抬起手,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轻轻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窗外,是别人的烟火人间。
窗内,是她一个人的,无声的、泪水早已流尽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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