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起床铃如同冰冷的铁片刮过耳膜,将沉睡的监舍惊醒。陈山河和其他犯人一样,在一种近乎本能的驱动下起身,整理床铺,将被子叠成棱角分明的方块,所有动作快速、精准,没有丝毫多余。十五分钟后,他们已在监舍外的空地上列队完毕,报数声在寒冷的空气中短促响起。
早餐是千篇一律的玉米粥和馒头,陈山河沉默地吃完,将铝制饭盆刮得干干净净。七点整,沉重的铁门打开,囚犯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在狱警的押送下,走向位于监狱另一侧的工厂区。
北林省第一监狱的工厂主要承接外贸服装加工,高大的厂房里,数百台缝纫机排列成行,发出持续不断的嗡鸣声,空气里弥漫着布料纤维和机油混合的气味。这里没有窗户,只有高墙上几排惨白的日光灯,将每个人的脸色都照得有些发青。
陈山河被分配到一条牛仔裤加工流水线上,他的工序是缝合裤腰。这是一个需要一定技巧和大量重复的劳动。他坐在指定的工位前,脚下是工业缝纫机的踏板,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半成品裤片和一大卷坚韧的牛仔线。
开工哨声响起,整个车间瞬间被机器轰鸣填满。陈山河深吸一口气,踩下踏板。缝纫机针开始高速上下跳动,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他需要将裤腰的衬布与裤身准确对齐,送入压脚下,控制车速,保证线迹笔直、均匀,不能跳针,不能断线,更不能缝歪。
一开始,这工作对他而言是陌生的折磨。他的手指远不如那些常年做针线活的女工灵巧,厚重的牛仔布料时常不听使唤,针脚歪斜、断线的情况时有发生。线头会纠缠,梭芯会莫名其妙地卡住,每一次故障都意味着要停下机器,笨拙地排查、修复,而流水线不会等待,后面工序的犯人会不耐烦地敲打隔板催促。
监督的狱警和小组长会在过道间巡视,目光锐利。完成的数量和质量,直接关系到个人的考核评分,进而影响减刑。速度太慢,会被训斥,甚至扣分;质量太差,返工是轻的,严重的会影响整个小组的绩效。
陈山河没有说话,也没有抱怨。他将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这单调重复的动作里。他观察旁边老犯人的手法,学习他们穿针引线、处理布料的技巧。他练习控制脚下踏板的力度,以求车速稳定。他像当年在街头观察对手破绽一样,仔细观察每一次失误的原因。
一天下来,他的眼睛因长时间聚焦而酸涩肿胀,脖颈和肩膀僵硬如铁,长时间保持坐姿让他的腰背隐隐作痛。手指更是被机针扎破过多次,缠上胶布后触感变得迟钝,反而更容易出错。下班哨声响起时,他常常感到一种精神与身体的双重疲惫,如同被抽空了力气。
但在这日复一日的机械重复中,某种变化也在悄然发生。他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熟练,手指仿佛有了记忆,穿针、引线、对齐、缝合,一气呵成。机器的嗡鸣不再刺耳,反而成为一种能将外界隔绝在外的背景音。他的思绪,在这单调的节奏里,时而放空,时而飘远。
缝纫机针上下起落,像极了命运的叩问。一针一线,缝进去的是时间,是耐心,也是一种对心性的极致磨砺。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在灯下为他缝补衣服,那时他觉得母亲的手真巧;他想起在厂区夜市,他挥舞棍棒与人搏杀,那时他觉得力量就是一切;他想起站在王朝歌舞厅顶楼,俯瞰北林夜景,那时他觉得世界都在脚下。
而如今,他的世界只剩下这方寸工位,和眼前永无止境的蓝色布料。曾经的辉煌、血腥、爱恨情仇,都被这冰冷的机器和枯燥的重复一点点碾磨,沉淀。
他不再去多想外界的事情,不再纠结于过去的对错得失。所有的精神,都用来对抗眼前的疲惫,完成今天的定额,保证手里的这条裤腰缝合得完美。这是一种最低限度的目标,却也是一种最实在的寄托。
放工回监舍的路上,他看着自己因为长时间劳作而微微颤抖、布满细小伤疤和针眼的手指,眼神平静。这双手,曾经握过刀,握过酒瓶,握过无数人的命运。现在,它们只会握紧缝纫机的压脚和针线。
这或许是一种惩罚,也或许,是一种另类的救赎。在流水线的劳作中,陈山河正在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重新认识“生活”二字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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