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窗户的破洞钻进冷风,吹得杜荣昇一个激灵。他搓了搓冻僵的手指,牛皮日记本在膝头摊开着,翻过曾祖父故事的那页后,纸张的触感骤然不同——泛黄的宣纸变成了印着横线的笔记本纸,蓝墨水钢笔字取代了蝇头小楷。第一页贴着张剪报,标题是《红旗机械厂先进生产者光荣榜》,照片里穿劳动布工装的青年昂着头,胸前大红花红得刺眼。“一九九三年十月八日,晴。”字迹刚劲得几乎要戳破纸背,“厂门口的光荣榜撤了。王主任拍我肩膀说‘老李带个头’,放屁!老子连续八年先进生产者,给国家造过坦克零件的人,凭什么去扫大街?”杜荣昇的指尖划过“扫大街”三个字,钢笔在撇捺处狠狠顿出墨团。他仿佛看见蓝墨水在纸上晕开的瞬间,窗外梧桐树的影子正爬上五十年前的红砖墙。阳光透过红旗机械厂大门两侧的标语牌,把“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切”字烤得发白。李建国攥着下岗通知单站在树荫里,劳动布工装洗得泛白,但每颗纽扣都扣得严丝合缝。厂办王主任递来支大前门:“老李啊,街道保洁队缺人,工资月结...”“我十四岁进厂当学徒,车铣刨磨样样精通。”李建国没接烟,把通知单折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塞进上衣口袋,口袋上方别着的“先进生产者”徽章硌着他手指,“现在让我拿扫帚?”王主任嘬了口烟,烟雾里浮着叹息:“时代不同了嘛。你看隔壁车间小张,昨儿个在夜市支起煎饼摊了...”李建国突然转身就走。他听见自己脚鞋底踩过梧桐落叶的脆响,像踩碎了一地玻璃。路过厂区光荣榜时,他停下脚步。玻璃橱窗里自己的照片还在,只是旁边新贴了张红纸,墨汁淋漓写着“减员增效动员大会”。照片里那朵大红花在阳光下红得发暗,像凝结的血块。杜荣昇翻过一页,纸缝里掉出半张粮票。一九九四年的字迹开始潦草:“腊月廿三,雪。爹把退休工资折拍在桌上,娘熬的粥能照见人影。二小子嚷着要吃肉,秀芬竟敢摔筷子!”墨迹在“摔筷子”三个字上晕开大团污渍。日记里的场景在寒气中弥漫开来。筒子楼公用厨房飘着熬猪油的焦香,李建国蹲在门口剥蒜,听见屋里传来父亲的咳嗽:“...建国啊,街道刘干事说澡堂招搓背工...”蒜瓣从指间滚落。李建国盯着水泥地上那点白色,突然抬脚碾上去。蒜汁的辛辣味窜进鼻腔时,他冲进屋里抓起退休工资折:“我李建国就是饿死,也不赚这种下贱钱!”搪瓷碗砸在地上的脆响惊得杜荣昇一颤。日记里飞溅的墨点仿佛还带着温度:“贱人!敢说我没出息?当年追老子的姑娘从厂东门排到西门!”下一页贴着张泛黄的结婚照剪角,新娘麻花辫上的红绒花被钢笔狠狠划了个叉。杜荣昇闻到若有若无的酒气。一九九五年三月的字迹歪斜如醉汉:“爹的退休金够买三瓶二锅头。秀芬这娘们居然藏酒,该打!”纸页上有块深褐色污渍,边缘晕染的形状像极了指印。阁楼光线渐暗时,杜荣昇翻到日记最末。一九九六年的字迹突然工整得诡异:“四月五日,阴。法院把俩小子判给秀芬了。也好,省得耽误老子闯荡。”下面贴着张离婚证内页复印件,女方姓名栏的“张秀芬”被红笔涂成血团。空白处有行小字批注:“国营大厂出来的技术骨干,还怕没出路?等老子东山再起,让这嫌贫爱富的娘们后悔去!”纸页突然簌簌震动起来。杜荣昇低头,才发现是自己的手在抖。他摸到纸背凹凸的痕迹,迎着最后的天光看去——离婚证复印件的背面,拓着几道深陷的指甲痕,蜷曲如被踩扁的烟头。风从窗户破洞灌进来,吹得日记本哗啦翻动。一张黑白照片飘落在杜荣昇膝头:二十岁的李建国站在车床前,胸前大红花红得灼眼。
照片背面有行钢笔字,墨色比日记里任何字迹都深:
“奖给技术标兵李建国同志——为四个现代化奋斗终身!”
筒子楼的霉味混着樟木箱的朽气,在暮色中发酵。杜荣昇合上日记,牛皮封面上的“劳动模范”烫金字早已斑驳。他想起父亲书柜最上层,也供着个同样的红绒布奖章盒。
喜欢度仕桀自传请大家收藏:()度仕桀自传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