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然这一觉，睡了整整六个时辰。

醒来时，已是深夜。检验室里灯火已熄，只有窗外廊下气死风灯的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地洒进来一些。她躺在隔壁小间临时铺设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实的毛毡，周围很安静，能听见秋风掠过屋檐的呜咽。

身体像散了架一样酸痛，尤其是眼睛和肩膀。但精神上的极度紧绷，却在这深沉的睡眠中得到了些许缓解。她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不是技术难题，而是将技术难题转化为能刺穿阴谋的证据。

她起身，简单梳洗，喝了些一直温在炭炉上的米粥。胃里有了暖意，思维也清晰起来。

她没有立刻去找萧烬，而是重新点燃了检验室的几盏气灯。她没有再碰那些毒物样本和药金，而是走到另一张较小的书案前。这里摆放着普通的文房四宝，还有一叠她让王虎找来的、质地细腻坚韧的官方用“奏事笺”。

她需要写一份“报告”。

一份不同于任何刑部卷宗、大理寺供词，完全基于她检验过程的“科学报告”。这份报告，将是那惊悚变色的“翻译”，是将那些颜色、数据、推论，转化为可以呈现在任何人（尽管她深知，目前可能只有萧烬和杨钰安能真正理解一部分）面前的白纸黑字，无可辩驳的“铁证”。

她铺开纸张，磨墨，提起笔。

笔尖悬在纸上，停顿了片刻。

她写的不是奏章，不是供状，而是一份……验尸报告。尽管“尸体”只是一缕头发。标题她斟酌了一下，写下：《显德先帝遗发毒物检验实录暨分析推论》。

第一部分，是“检验缘起与样本情况”。她客观陈述了玉盒来源、头发保存状态、决定检验的考量。没有提萧烬的痛苦挣扎，只写“经镇北王殿下授权”。

第二部分，是“预处理及检验方法详述”。这是最枯燥也最核心的部分。她尽可能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词汇，描述了“七转药金”的炼制原理与特性（“取金石之性，以秘法转炼，得七色鉴毒之媒”），详细记录了头发清洗、分段、溶解、富集的具体步骤和所用试剂（以“硝盐强水”、“草木吸附之胶”等代称）。她甚至画了简单的示意图，标注了器具的大致样貌和操作流程。这部分的目的，是要在逻辑上确立检验方法的可靠性与唯一性——如果有人质疑，就必须先质疑这一整套复杂、严谨且可重复的方法本身。

第三部分，是“检验结果呈现”。她将不同“药金”与不同时期样本反应的现象，用文字仔细描绘：“虹彩鉴遇液，七彩褪而三层现，外白如霜，中黄如败叶，内隐蓝黑，若幽冥之色……此砷毒侵染之特征也。”“幻尘沙分凝，聚为赤珠，散若水银走边……此汞毒活跃之象也。”“星辰胶内爆黑星，晕染黄绿……铅毒沉积之兆。”每一种颜色的出现，都对应指向一种毒物，并标注了在不同时期样本中反应的强弱差异。她将那些比色管观测到的浓度相对关系，用“极微”、“微”、“显”、“着”、“极着”五级描述，并制成了一个简表，清晰展示出五年内毒物浓度的变化趋势。

第四部分，是“分析与推论”。这是结论部分，字字千钧。她先总结了毒物种类：确认为砷（砒霜）、铅、汞（水银）三种慢性金石之毒混合物。接着，她根据头发生长规律和不同区段毒物浓度差异，做出了时间推断：“据此推之，系统性投毒之举，始发不晚于五载之前。初始剂量甚微，类乎常法用药之杂，不易觉察。约自三年前起，剂量渐增，尤以近两年为甚，至临终前半年，砷毒之量已数倍于初时……”

然后，她阐述了中毒症状与先帝病征的吻合性：“此类毒物混用，长期侵蚀，可致……神疲力乏、头痛厌食、肤色异常、脏器渐衰。其表征与先帝晚年医案所载之‘虚劳风邪、丹石积热’诸症，若合符节。及至末期，心肾等要害脏器不堪其毒，骤然衰竭，则外显为‘暴病’而亡。”

最后，她写下了最核心的结论，也是这份报告存在的终极意义：

“综上检验与分析，显德先帝显德二十八年冬之‘暴病驾崩’，实非天命，乃系人为。系遭人长期、隐蔽、以混合金石毒物通过疑似丹药、熏香等途径投毒所致。此非疏忽误中，乃精心谋划之弑君重罪。”

“弑君”二字落笔，墨迹似乎都带着沉甸甸的血色。

陆清然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她没有立刻合上报告，而是从头到尾，又仔细默读了一遍。确保每一个推论都有前面的现象或数据支撑，确保逻辑链条的完整，确保没有情绪化的渲染，只有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客观陈述。

这就是她要交给萧烬的东西。不是安慰，不是同情，而是一把由事实与逻辑铸成的、冰冷而锋利的剑。这把剑，将斩开十五年的迷雾，也将不可避免地，刺伤持剑人的心。

她将报告合拢，用另一张素纸作为封皮包好，以蜡封口，却不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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