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初六,谷雨刚过,平江路两旁的香樟树换上了嫩绿的新装。
午后,“笑哈哈茶馆”里客人不多,顾伯正擦拭着柜台,忽然听见门口风铃轻响。抬头一看,是吴画师牵着小墨的手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陌生的老人。
这位陌生老人约莫七十岁年纪,身材清瘦,背微微佝偻,但一双手格外引人注目——手指细长,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微的划痕,像是岁月与丝线共同雕刻的作品。
“顾老板,叨扰了。”吴画师笑呵呵地说,“这位是我的老友沈师云,姑苏缂丝的非遗传承人。”
顾伯眼睛一亮,忙迎上前:“沈师傅!久仰大名!快请坐,我给您沏壶上好的碧螺春。”
沈师傅摆摆手,声音沙哑却清晰:“茶不急。老吴说你这茶馆有意思,带我来看看。”他的目光在茶馆里扫过,在墙上的《七时平江图》上停留片刻,微微点头,“有点意思。”
四人落座,小墨乖巧地给长辈们倒茶。沈师傅端起茶杯却不喝,只是仔细端详着杯身上的青花纹路,半晌才说:“好瓷,但比不上好丝。”
吴画师笑道:“这老沈,三句话不离本行。顾老板,他今天来,其实是有事相求。”
顾伯忙说:“沈师傅请讲,能帮上忙的一定帮。”
沈师傅放下茶杯,叹了口气:“我收了三个徒弟,两个去了纺织厂做设计,一个转行做电商。缂丝这门手艺,‘通经断纬’,一寸丝一寸金,年轻人嫌枯燥,坐不住。”
他看向小墨:“老吴说你孙子有耐心,坐得住,对传统东西有兴趣。我想...能不能让他来我那儿看看?不一定要学,就是看看。这门手艺,多看一个人,就多一分传下去的希望。”
小墨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却没说话,只是看向爷爷。
吴画师摸摸孙子的头:“你自己决定。不过沈爷爷的缂丝作坊,可是姑苏城里数一数二的,他织的《莲塘乳鸭图》复刻本,在博物馆里摆着呢。”
“我想去看看。”小墨轻声说。
沈师傅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虽然很淡,却让那张严肃的脸柔和了许多:“好,明天上午九点,我在作坊等你。”
次日清晨,小墨按照地址找到了位于桃花坞老街深处的沈家缂丝作坊。那是一座老式苏派建筑,白墙黑瓦,木格花窗。推门进去,只听“吱呀”一声,仿佛推开了时光之门。
作坊里光线昏暗,只有几扇天窗投下光束,照在屋内的几台木制缂丝机上。空气中有淡淡的丝线味道,还有陈年木料的气息。墙上挂满了完成或未完成的缂丝作品:花鸟、山水、书法,每一幅都精致得像是画上去的,而非织出来的。
沈师傅正坐在最里面的一台缂丝机前,背对着门,佝偻的身影几乎与古老的织机融为一体。小墨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站在一旁静静观看。
老人手中拿着一个舟形小梭,正在经纬线间穿梭。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但每一次落梭都精准无比。丝线在经线间穿行,不同颜色的纬线一点点覆盖经线,逐渐显现出图案的轮廓——那是一朵莲花的瓣尖,粉中透白,栩栩如生。
小墨看得入神,连呼吸都放轻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师傅织完那片花瓣,才停下手,转头看他:“来了多久了?”
“一个多小时了。”小墨老实回答。
沈师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站了一个多小时,没动?”
“看得忘了。”小墨不好意思地笑笑。
沈师傅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来,我带你看看。”
他领着小墨参观作坊,讲解缂丝的工艺。小墨这才知道,缂丝并非一般的纺织,而是“通经断纬”——经线贯穿整幅作品,纬线则根据图案需要,在不同颜色的区域中断、换色。这需要匠人在织造前就将图案熟记于心,每一梭都要精准计算。
“你看这个,”沈师傅指着一幅半成品上的牡丹花,“这一片红色,用了七种不同深浅的红色丝线,从花心到花瓣边缘,颜色要渐变自然。一毫米的宽度里,可能要换三次线。”
小墨凑近看,果然发现那红色并非单一,而是有着微妙的层次变化,仿佛真的花瓣在光线下呈现的质感。
“难吗?”他问。
沈师傅笑了:“你说呢?学三年,能织简单的图案;学十年,能织复杂的花鸟;学一辈子,也未必敢说精通。”他顿了顿,“但最难的不是技法,是心要静。一天八小时坐在织机前,只能织出一寸见方。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受得了?”
小墨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看着那些作品。有一幅缂丝书法,织的是杜荀鹤的《送人游吴》:“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每一个字都笔力遒劲,完全看不出是织出来的。
“喜欢这个?”沈师傅注意到他的目光。
小墨点头:“像爷爷写的字。”
“这是仿文徵明的行书,我织了八个月。”沈师傅说,“最难的是笔锋的转折,丝线要表现出毛笔的顿挫,颜色要有浓淡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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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姑苏笑哈哈请大家收藏:()姑苏笑哈哈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那天上午,沈师傅没让小墨碰织机,只是让他看,让他摸那些丝线,感受不同的材质和颜色。临走时,沈师傅说:“明天如果还想来,就九点准时到。”
小墨用力点头。
就这样,小墨开始了在缂丝作坊的学习。起初两周,沈师傅只让他做些杂活:整理丝线,按颜色分类;清洁织机,上油保养;甚至只是坐在旁边看,一天看八个小时。
茶馆里,顾伯和周老师都好奇地问小墨学得如何。小墨总是简单回答:“还在看。”吴画师却明白老友的用意:“沈师傅在考验他的心性。缂丝是寂寞的手艺,耐不住寂寞,学不好。”
第三周,沈师傅终于让小墨坐上织机,但只教最基础的手法:怎么握梭,怎么引线,怎么打纬。一个动作反复练习,直到形成肌肉记忆。
“手腕要稳,力要匀。”沈师傅一遍遍纠正,“不是用手织,是用心织。”
小墨学得很认真,但他渐渐发现一个问题:无论他怎么练习,织出来的总是歪歪扭扭,要么松紧不一,要么图案走形。有次他织了一下午,本该是直线的地方却成了波浪线,气得他差点把梭子扔了。
沈师傅走过来看了看,什么都没说,只是递给他一杯茶:“休息会儿。”
小墨垂头丧气地坐在门槛上。夕阳西斜,将作坊染成金色。沈师傅在他旁边坐下,慢悠悠地说:“我学缂丝第一年,天天挨师傅骂。有次织坏了一幅要进贡的料子,师傅没骂我,只是让我把织坏的丝线一根根拆下来,再一根根卷好。”
“然后呢?”
“拆了三天三夜。”沈师傅说,“拆完之后,我就懂了——每一根丝线都有它的位置,每一梭都有它的道理。急不得,也错不得。”
他指着天井里的一株老梅树:“你看那树,长得慢,但结实。一年一圈年轮,急不来的。”
小墨似懂非懂地点头。
又过了一个月,小墨终于能织出简单的几何图案了。沈师傅开始教他识图、配色、计算经纬密度。小墨惊讶地发现,缂丝的原理和他学的数学知识有相通之处——图案可以分解为无数个小方格,每个方格对应不同颜色的纬线,这有点像像素图,也有点像...
“像二维码!”小墨脱口而出。
沈师傅皱眉:“什么码?”
小墨掏出手机,打开一个二维码:“就是这个,用黑白方格排列,存储信息,一扫就能读取。”
沈师傅眯着眼看了半天:“这不就是方格图吗?我们缂丝也能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天晚上,小墨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缂丝和二维码。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用缂丝织一个二维码,会怎样?
第二天,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沈师傅。老人先是一愣,随后摇头:“胡闹!缂丝是艺术,织那黑白格子做什么?”
“但这也是图案啊。”小墨坚持,“而且如果能织出来,还能扫出来,不就证明缂丝可以表现现代的东西吗?”
沈师傅沉默了。他想起自己的徒弟们离开时说:“师傅,缂丝再好,也是老古董了。现在人都用机器印花,谁还用手工一点点织?”
也许,这孩子说得对?
“你要试就试吧。”沈师傅最终说,“不过别用我的好丝线,那边有练习用的棉线。”
小墨兴奋地点头。他选了一个简单的二维码——茶馆的公众号,开始计算。二维码由21x21个模块组成,每个模块在缂丝中对应若干根经线和纬线。他需要将二维码图像放大,转换为织造图,确定每个区域的颜色(黑白),还要考虑缂丝“通经断纬”的特点...
这比他想象的要难得多。第一天,他画图画到深夜;第二天,他计算经纬密度算到头昏;第三天,他开始上机试织。
问题接踵而至:棉线不如丝线顺滑,容易起毛;黑白对比不够分明,扫不出来;边缘模糊,模块界限不清...小墨织了拆,拆了织,织机旁堆起一小堆织坏的线头。
沈师傅偶尔过来看看,不指导,也不批评,只是默默地看着。第七天,小墨终于织出了一个巴掌大的二维码。他忐忑地拿出手机一扫——没反应。
“失败了。”小墨沮丧地说。
沈师傅拿起那块织物,仔细端详:“黑白不够分明。缂丝讲究色彩渐变,但你这个需要的是绝对对比。”他想了想,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两卷丝线,“用这个,纯黑和纯白,真丝。”
“这太贵重了...”
“贵重的东西,才值得用心。”沈师傅说,“再试。”
有了好材料,小墨重燃信心。他重新调整设计,这次将每个模块放大,确保黑白边界清晰。沈师傅破天荒地给予指导:“这里,经线可以再加两根密度;那里,打纬力度要一致...”
又经过五天的努力,新的二维码织成了。这次的大小如同一本书的封面,黑是黑,白是白,方格整齐。织成的那一刻,小墨的手都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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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姑苏笑哈哈请大家收藏:()姑苏笑哈哈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沈师傅递过手机:“试试。”
小墨深吸一口气,打开扫码功能,对准缂丝二维码。手机镜头对焦,屏幕上出现识别框,然后——“叮”的一声,跳转到了“笑哈哈茶馆”的公众号页面。
“成功了!”小墨几乎跳起来。
沈师傅接过手机,自己又扫了一遍,看着屏幕上跳出的茶馆介绍,久久不语。最后,他喃喃道:“真扫出来了...用两千年前的技艺,织出了今天的密码...”
那天下午,沈师傅让小墨提前回家,自己一个人坐在作坊里,对着那幅缂丝二维码看了很久。傍晚,他给吴画师打了个电话:“老吴,明天带顾老板来我这儿一趟,有东西给他们看。”
次日,吴画师、顾伯和周老师一起来到缂丝作坊。当小墨拿出那幅二维码,用手机演示时,三人都惊呆了。
“这...这真是织出来的?”顾伯接过织物,手感细腻光滑,黑白分明,确确实实是缂丝工艺。
周老师推了推眼镜,仔细研究:“了不起!将传统技艺与现代科技结合,这本身就是一种创新!”
吴画师看向老友:“沈师傅,你觉得如何?”
沈师傅缓缓道:“我一开始觉得是胡闹。缂丝织山水花鸟,织书法佛经,织二维码算什么?”他停顿了一下,“但看到真的能扫出来,我忽然明白了——手艺是活的,不是死的。古人用缂丝织他们眼中的美好,我们为什么不能织我们时代的印记?”
他走到织机前,抚摸着光滑的木架:“我这辈子,总想着把老祖宗的东西原封不动传下去。但也许,传下去的不是一模一样的图案,而是手艺本身。用这手艺织什么,是每个时代自己的选择。”
顾伯眼睛一亮:“沈师傅,我有个想法——咱们茶馆不是有‘七时欢乐时光’吗?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设一个‘缂丝时光’,您教有兴趣的客人基础技法,小墨可以展示这个二维码。让更多人了解缂丝,也许...”
“也许会有年轻人感兴趣。”沈师傅接话道,脸上露出这些天来最舒展的笑容,“好,我答应。”
消息很快传开。平江路的人们听说缂丝作坊的老沈师傅要在茶馆开课,还听说吴画师的孙子织出了能扫的二维码,都好奇得不得了。开课那天,“笑哈哈茶馆”挤满了人,不少人还是从其他城区赶来的。
沈师傅带着几台小织机来到茶馆,小墨在一旁帮忙。沈师傅讲解缂丝的历史和工艺,小墨则演示二维码的织造过程。当他用手机扫出那个缂丝二维码时,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一个年轻的女孩举手问:“沈师傅,我想学缂丝,但我不是要织传统图案,我想织我家的猫,可以吗?”
沈师傅点头:“可以。只要你掌握了技法,织什么都可以。”
一个设计师问:“这种工艺可以应用到现代服装上吗?比如织出特殊的图案或纹理?”
“可以探讨。”沈师傅难得地幽默道,“只要你不嫌贵。”
那天,沈师傅收了五个新学员,其中有大学生,有设计师,有退休教师,还有两个外国留学生。小墨成了沈师傅的助教,每周三天去作坊学习传统技法,两天在茶馆帮助教学。
一个月后的谷雨茶会上,沈师傅带来了他和学员们的新作品:有织着现代抽象画的缂丝,有将家人照片转化为缂丝肖像的,还有织着诗词二维码的——一扫就能看到完整的诗词和赏析。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小墨和沈师傅合作的作品:左边是传统的《莲塘乳鸭图》局部,右边是一个大大的二维码。用手机一扫,出现的是缂丝技艺的介绍视频,视频结尾是沈师傅的一句话:“手艺会老,但不会死。只要还有人愿意学,愿意创新,它就活着。”
顾伯将这幅作品挂在茶馆正堂,与《七时平江图》并列。常有客人站在面前,扫那个二维码,看完视频后若有所思。
一天傍晚,打烊时分,小墨在茶馆帮忙收拾。沈师傅拄着拐杖慢慢走来,递给小墨一个布包。
“打开看看。”
小墨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套精致的缂丝工具:各种型号的梭子、拔子、剪刀,还有一卷卷分类好的丝线。最下面是一本泛黄的笔记,扉页上写着“沈师云缂丝心得”。
“沈爷爷,这...”
“我老了,有些心得,得传下去。”沈师傅拍拍小墨的肩膀,“你比你爷爷强,坐得住,还想得新。缂丝这门手艺,交给你这样的人,我放心。”
小墨捧着那套工具,感觉沉甸甸的,不只是重量,更是责任。
沈师傅转身要离开,走到门口时回头说:“对了,下个月苏州工艺美术展,我们的‘缂丝二维码’受邀参展。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
门外的平江路华灯初上,河水倒映着点点灯火。小墨站在茶馆门口,看着沈师傅佝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老街深处。他握紧手中的布包,忽然明白了爷爷常说的那句话:
“传统不是摆在博物馆里的古董,而是流动在血脉里的河水。我们每个人都是河床,让河水继续向前流,有时拐个弯,有时汇入新支流,但始终奔向大海。”
缂丝如此,茶馆如此,整座姑苏城亦如此。在经纬之间,在岁月之中,总有一些密码等待着被编织、被解读、被传递。而今天,这个密码是一个可以扫描的二维码;明天,又会是什么呢?
小墨不知道,但他期待着,用自己的双手,织出属于这个时代的经纬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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