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巫峡天工城。
风雪一夜未歇,反倒更添了几分狂躁。清晨推窗望去,昨日还只是薄薄一层素纱的钢铁丛林,此刻已彻底被厚厚的银装裹挟。巨大的齿轮被积雪覆盖,只留下模糊的轮廓,粗壮的蒸汽管道上凝结着粗粝的冰棱,在灰白天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寒芒。下方巨大的港口区域,蒸汽升腾得更加汹涌,与漫天飞雪搏斗着,形成一片混沌的白色帷幕,将忙碌的船只和力士身影切割得影影绰绰。峡江之上,浊浪裹挟着大块的浮冰,撞击在冰冷的铁甲船舷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砰砰”声,如同巨兽在风雪中低沉的喘息。
“凌大哥,雪更大了。”小雀儿趴在窗边,小脸被寒气激得红扑扑,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一片更大的模糊。她身上穿着凌峰那件靛青色的新衣,外面套了件同样新做的鹅黄碎花小棉袄,衬得整个人暖融融的。昨日坊市买来的木头机关雀,此刻正立在窗台上,被小雀儿轻轻拨弄了一下发条,机械地扇动着小小的翅膀。
凌峰站在她身后,目光却越过窗外的风雪,投向下方港口深处那依旧灯火通明、能量波动隐隐传来的“天衍重楼”。腰间黑葫芦的沉坠感,如同一个无声的警钟,提醒着这份短暂的平静下潜藏的暗流。帝都的旨意、黑龙旗的暗卫、蜂巢的阴影、蛇教的余毒……年关的喜庆,仿佛只是覆盖在钢铁巨兽身上的一层薄雪,随时可能被其下滚烫的引擎与冰冷的算计融化。
笃、笃、笃。
竹扉被叩响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声中显得有些沉闷。
“谁呀?”小雀儿扬声问道,下意识地往凌峰身边靠了靠。
“是我,秦珏。”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风尘仆仆的沙哑。
凌峰心中微动,上前打开竹扉。
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倒灌进来,吹得人一个激灵。门外站着的身影,果然是秦珏。他依旧一身墨色劲装,但衣袍下摆和肩头都落满了厚厚的积雪,眉梢鬓角挂着白霜,脸颊被凛风吹得通红,嘴唇也有些干裂。他牵着一个身形被厚重雪白狐裘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那人拄着一根通体乌黑、泛着金属冷光的铁拐,大半张脸都埋在狐裘厚实的风毛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眸,在看清门内凌峰和小雀儿身影的刹那,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漾开难以抑制的剧烈涟漪,激动、酸楚、难以置信、还有深藏其中的温柔与思念,汹涌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满溢出来。
“小雀儿…凌峰…” 嘶哑的、带着明显颤抖的呼唤,艰难地从狐裘的包裹中传出。那声音有些陌生,却又带着刻入骨髓的熟悉感。
凌峰瞳孔骤然一缩!他认出了这双眼睛!
“秦…秦姨?!”小雀儿更是如遭雷击,小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大眼睛死死盯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小小的身体僵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
狐裘的兜帽被一只带着厚厚棉手套的手费力地掀开,露出下面那张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却依旧能看出昔日明艳轮廓的脸庞。正是秦红玉!
“是我…”秦红玉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嘴角却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抽搐着,拄着铁拐的手因为用力,指节泛着青白,整个身体都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总算…见到你们了…”
十万大山下的生死离别,仿佛就在昨日。那个为了掩护他们、最终身中北莽“寒髓蚀心”剧毒、生机几近断绝的飒爽女子,此刻竟活生生地站在了风雪中的竹楼门前!只是,曾经矫健如鹰的身姿变得如此单薄脆弱,曾经蕴含磅礴力量的身体,如今只能依靠冰冷的铁拐支撑。
“秦姨——!” 小雀儿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狂喜中回过神来,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像只离巢许久终于归家的雏鸟,不管不顾地一头扑了过去,小小的身体狠狠撞进秦红玉的怀里,双手死死抱住她的腰。
“哎哟!”秦红玉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幸好秦珏眼疾手快从旁扶住。铁拐杵在覆雪的竹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稳住身形,那只空着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力度,紧紧回抱住怀里失而复得的小人儿。指尖隔着厚厚的狐裘和棉袄,依旧能感受到小雀儿身体的温暖和微微的颤抖。
“好了…好了…小雀儿不哭…秦姨在呢…秦姨找到你们了…”秦红玉的声音哽咽着,下巴轻轻抵在小雀儿柔软的发顶,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滚落,迅速在冰冷的空气中变得冰凉,滴落在小雀儿的发间和狐裘的风毛上。
凌峰喉头滚动了一下,快步上前,一手扶住秦红玉另一侧的手臂,入手只觉那臂膀纤细得惊人,隔着厚厚的衣物都能感受到骨头的嶙峋。他声音也有些发紧:“秦姨…快进屋!外面风大!”
“对,对,进屋说!”秦珏也连忙道,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但看着姐姐和小雀儿相拥的画面,眼中也浮起一层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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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瀚沙戮天请大家收藏:()瀚沙戮天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屋内炉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隔绝了门外的风雪怒号。秦红玉被凌峰和秦珏小心地搀扶着,在炉边一张铺了厚厚软垫的圈椅上坐下。小雀儿像块粘人的小年糕,依旧紧紧挨着她,小手抓着她的衣襟不肯放开,仰着小脸,眼睛红得像兔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秦红玉的脸,仿佛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秦珏解下被雪水浸湿的外袍,又帮秦红玉脱下厚重的狐裘。狐裘下,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棉袄,样式简单朴素,与昔日英姿飒爽判若两人。更让人心头一沉的是,她坐下后,那条裹在棉裤里的左腿姿势僵硬,显然已无法自如行动。
“秦姨…你的腿…”凌峰的声音低沉,目光落在她倚在椅边的铁拐上。
“彻底废了。”秦红玉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历经生死后的淡然,她抬手,轻轻抚摸着趴在她膝上的小雀儿的脸蛋,指尖冰凉,“‘寒髓蚀心’的毒,深入骨髓,虽侥幸保住了性命,但这身功夫…和这条左腿,算是彻底交代了。”她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释然的弧度,“能活着见到你们,已是老天开眼。”
“姐…”秦珏站在一旁,声音沙哑,脸上满是愧疚,“都怪我…当年没能…”
“不怪你。”秦红玉打断他,目光柔和地看着弟弟,“若非凌峰用那听风阁的‘九转续命丹’吊住我一口气,你又拼死把我送到瞿姨那里,我早就化成一抔黄土了。这三年,瞿姨费尽心思为我拔毒续命,已是天大的恩情。”
“瞿姨?”凌峰问道。
“嗯,瞿青娥瞿姨。”秦红玉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感激,“她曾是凤鸣军中的医官圣手,人称‘素手仙’。后来因一些旧事,心灰意冷,带着几个忠仆,隐居在巫峡深处一座名为‘百草谷’的山坳里。那里地气特异,终年有地热温泉涌动,又背靠千丈绝壁,崖缝中生有无数外界早已绝迹的奇花异草,尤其是一些极阴极寒的药材,正是克制‘寒髓蚀心’这种北莽寒毒的良方。”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段漫长而痛苦的疗毒岁月:“瞿姨用谷中的‘玄冰草’、‘地火莲心’为主药,辅以温泉蒸腾的地热药浴,一点点拔除我骨髓深处的寒毒。整整三年…寒毒拔除干净了,可被寒毒侵蚀的经脉也彻底枯萎坏死,这条腿…便成了这样。”她轻轻拍了拍自己毫无知觉的左腿,语气平静得令人心酸。
“那…秦姨你现在…”小雀儿抬起头,大眼睛里满是心疼。
“毒是解了,命保住了,就是废人一个了。”秦红玉笑了笑,捏了捏小雀儿的脸蛋,“如今在瞿姨的百草谷里,帮她照看药圃,晒晒草药,倒也清净自在。这次…”她目光转向凌峰,带着询问,“是秦珏这小子,听说了你们在巫峡的消息,还立了大功?我立刻飞符传讯给他。我…我实在放心不下,就求瞿姨放我出来看看。瞿姨不放心我这废人独自上路,便让秦珏亲自去谷里接我。”
秦珏接口道:“风雪太大,机关飞鸟不敢深入峡谷,只能乘船。峡江冰凌又多,船走得慢,紧赶慢赶,总算在年关前到了。”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看到姐姐和小雀儿重逢的喜悦,又让他精神振奋。
“回来就好。”凌峰看着秦红玉苍白却带着真实笑容的脸,心头百感交集。他走到炉边,提起温着的铜壶,给秦红玉和秦珏各倒了一杯热茶,“先暖暖身子。”
滚烫的茶水带着暖意下肚,似乎驱散了一些长途跋涉的寒意和重逢的激荡。秦红玉的目光,终于从凌峰和小雀儿身上移开,带着一丝匠师的本能,落在了凌峰一直靠在墙边的“破浪”枪上。
“这枪…”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你用着可还顺手?看样子,经历了不少恶战。”
枪身黝黑,布满细微却深刻的划痕,枪尖那一点寒芒却凝练如初,吞吐不定。凌峰点头:“秦姨所赠,救过我多次性命。在江上,若非此枪,我早已葬身蛇腹。它已初具灵性。”
“灵性?”秦红玉微微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那是属于锻造师的骄傲,“好!好!不枉我当年用了我的老底!看来这枪,与你已是一体!”她挣扎着,想拄拐站起来仔细看看。
“秦姨别动!”凌峰连忙按住她,“您坐着就好。”
秦红玉无奈地笑了笑,顺从地坐了回去,眼中那份落寞却更深了。她曾是能锻造武器的铁匠,如今却连站起来仔细看看自己作品的力气都如此勉强。
她喘了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探入自己那件粗布棉袄的内袋,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个用厚厚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巴掌大小的小布包。布包入手,竟散发出一股冰寒的气息,连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冷了几分。
“凌峰,”秦红玉将小布包递向凌峰,“拿着。”
凌峰双手接过。入手沉甸甸,冰凉刺骨,隔着油纸都能感受到内里蕴含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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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瀚沙戮天请大家收藏:()瀚沙戮天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这是?”凌峰疑惑。
“一点心意,也是…我这废人如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秦红玉语气带着自嘲,更多的是认真,“在百草谷这些年,除了种药,也帮瞿姨处理些矿石。谷底深处,有一口极寒的‘沉冰潭’,潭底沉积着一种伴生的‘寒潭沉铁’。此铁质地极其细密均匀,蕴含精纯寒煞之气,坚硬无比,韧性也极佳。我花了些功夫,才弄到这么一小块。想着你的枪…若有机会重铸淬炼,或许用得上它增固枪身本源,甚至…能赋予一丝寒煞破甲的锋芒。”
她又指了指那布包:“里面还有个小锡盒,装着一点‘冰蟾砂’和几粒‘雪魄花籽’。冰蟾砂是瞿姨谷中毒物‘寒冰蟾’褪下的皮囊所化,蕴含奇寒剧毒;雪魄花籽则是谷中独有的奇花种子,药性极寒,能中和化解多种热毒。这些…给小雀儿。”她目光转向紧紧依偎着她的小雀儿,眼中满是慈爱,“小雀儿聪明,懂得配药防身。这些东西或许她用得上。不过切记,冰蟾砂剧毒无比,雪魄花籽药性霸道,使用务必万分小心!”
“秦姨…”小雀儿看着那小布包,又看看秦红玉苍白的脸,眼圈又红了,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用力点头,“嗯!小雀儿记住了!谢谢秦姨!”
凌峰握紧了手中冰凉的布包,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心意和寄托。寒潭沉铁…正是淬炼“破浪”枪身、稳固本源的绝佳辅材!秦姨虽然武功尽失,但这份锻造师的眼光和对后辈的关怀,却未曾改变。
“多谢秦姨!”凌峰郑重道谢,将布包小心收进自己的储物袋。
炉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秦红玉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暖意。她靠在圈椅里,身体依旧虚弱,但看着围绕在身边的凌峰、小雀儿和弟弟秦珏,眼中是三年孤寂疗毒生涯中从未有过的安宁与满足。小雀儿依偎在她膝上,像只终于找到巢穴的雏鸟,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三年的经历,从十万大山的艰难跋涉,到锦官城的短暂停留,再到江上那场惊心动魄的血战…稚嫩的声音在温暖的竹楼里回荡。
风雪在窗外呼啸得更加猛烈,拍打着竹楼,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钢铁巨城的轰鸣被厚厚的积雪和呼啸的风声过滤,显得遥远而沉闷。然而,这小小的青篁苑竹楼内,炉火驱散了严寒,故人的归来驱散了心头的孤寂与沉重,氤氲开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暖意。
秦珏默默起身,从自己带来的行囊里拿出几包用油纸裹好的卤味、一坛密封的米酒,又变戏法似的掏出几串用竹签穿好的、裹着晶莹糖衣的红色山楂果。
“姐,凌小兄弟,小雀儿,这眼看着就腊月廿八了,明儿就是小年夜。”秦珏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一边将卤味在炉火旁的小几上摊开,一边道,“天工城有规矩,年节期间,‘千钧瀑’和核心工坊都不停工,但各处饭堂会加餐。咱们这儿清静,正好自己动手,也算…团团圆圆过个年!”
浓郁的卤肉香气混合着淡淡的酒香和糖葫芦的甜香,在温暖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小雀儿立刻被吸引,小鼻子抽动着,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红艳艳的山楂糖球。
凌峰看着眼前这一幕:炉火,故人,食物氤氲的热气,窗外怒号的风雪…腰间黑葫芦的沉坠感似乎也在这份暖意中暂时变得不那么尖锐。他起身,拿起一个粗陶碗,从温着的铜壶里倒出热水,递给秦红玉。
“秦珏兄说得对。”凌峰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静,“风雪再大,年总是要过的。”
秦红玉接过热水,双手捧着,感受着那暖意从指尖一直熨帖到心底。她看着凌峰沉稳的侧脸,又看看身边活泼起来的小雀儿,再望向忙活着的弟弟,苍白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释然而温暖的笑容。
“好,过年。”她轻声说,声音虽弱,却无比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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