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天战后的第三日，风雪渐歇。
临时营地里升起了更多的篝火，伤兵们裹着缴获的北狄毛毡，围着火堆小声交谈。虽然人人带伤，但士气已与岐山溃败时截然不同——陛下还活着，靖王救回来了，飞云骑来援了。希望如星火，在绝境中重新燃起。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
萧琰披着玄色大氅，坐在铺着兽皮的简陋木案后，正听韩青禀报军务。他脸色依旧苍白，但脊背挺直如松，肩上的箭伤已重新包扎，处理时未用麻沸散，只咬着一块软木硬扛了过去。
“陛下，此役共收拢残军一千二百余人，加上飞云骑两千三百，总兵力约三千五百。粮草缴获可支十日，箭矢兵器可从陈霆部残骸中补充。”韩青将一卷清单呈上，“另，陈霆麾下有三名千夫长愿归降，称此前是受陈霆胁迫，并不知谋逆之事。”
萧琰接过清单，并未立刻查看，而是抬眼看向帐中肃立的众将：“诸位以为，这三人该留还是该杀？”
帐内一阵沉默。
林风率先开口：“末将以为该杀！陈霆谋逆，其部皆从，岂有不知之理？分明是见大势已去才改口！”
苏婉却摇头：“军中将士多听令行事，未必知晓上层谋划。若不分青红皂白一律诛杀，恐寒了归降者之心。”
两人看向萧琰。
萧琰指尖轻叩案面，不疾不徐：“林风所言有理，苏婉所虑亦非无由。既如此——将这三人押上来，朕亲自问。”
很快，三名被缚的千夫长被押入帐中，跪地发抖。
萧琰未让他们起身，只淡淡开口：“陈霆谋逆，你们当真不知？”
中间那名络腮胡子千夫长叩首：“陛下明鉴！陈将军只说是奉太子密令，前来‘迎护圣驾’，末将等以为真是来救驾的，直到一线天交战，才知是谋逆啊！”
“哦？”萧琰挑眉，“太子密令何在？”
“陈将军出示过一枚东宫令牌，说是太子亲赐，见令如见储君……”络腮胡子声音渐低。
萧琰与老道对视一眼。老道会意，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正是从陈霆身上搜出的东宫令。
“可是此物？”
三名千夫长抬头细看，连连点头：“正是！”
萧琰将令牌置于案上，缓缓道：“你们可知，私造东宫令，是何罪？”
三人愕然。
“这令牌是假的。”萧琰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锤，“东宫令的暗记，只有朕与太子知晓。此令牌形制虽像，暗记却是错的。”
帐内众将皆惊。
老道适时补充：“老夫验看过，令牌上的龙纹少了一爪，应是仓促仿造所致。”
真相大白——陈霆并非奉太子之命，而是假借太子之名行谋逆之实！那三名千夫长确是受蒙蔽。
“陛下恕罪！”三人砰砰叩头。
萧琰沉默片刻，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你们三人降为普通军士，戴罪立功。若能斩敌首十级，方可官复原职。”
“谢陛下隆恩！”
待三人退下，萧琰才看向众将：“都听明白了？”
韩青恍然：“陛下是要借此安定军心，同时……将谋逆之事与太子切割？”
“陈霆已死，死无对证。但若坐实太子谋逆，天璇顷刻便会分裂。”萧琰语气沉稳，“如今外有北狄大敌，内部绝不能乱。陈霆之事，就让他一个人担着。”
帝王心术，深如渊海。
众将领命，心中敬畏更深。
待众人退去，帐内只剩萧琰与老道时，萧琰才露出一丝疲态，揉了揉眉心：“前辈，璟儿那边……”
“伤势稳住了，但失血过多，且强行压制龙血反噬，元气大损。”老道神色凝重，“至少要卧床静养月余，且……短期内不能再动武。”
萧琰闭目：“是朕连累了他。”
“陛下不必自责。”老道顿了顿，“倒是那龙血印记……老夫昨夜为殿下换药时，察觉他体内有一股阴寒内力在游走，似是慕容玄留下的暗手。”
萧琰猛然睁眼：“可能化解？”
“需以内力徐徐逼出，但施术者必须功力深厚，且与殿下功法同源。”老道看向萧琰，“陛下您……”
“朕可以。”萧琰毫不犹豫，“今夜便开始。”
“可陛下您的伤——”
“无妨。”萧琰摆手，“前辈去准备吧。”
老道叹息一声，退了出去。
帐内重归寂静。萧琰走到帐角，那里挂着一面简陋的铜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窝深陷，胡茬凌乱，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古井深潭，不起波澜。
他抬手抚过镜面，指尖触及冰冷的铜镜，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萧璟才七八岁，总爱趴在他书案边看他批奏章，有次偷偷拿了这面御用铜镜去玩，不小心摔裂了一角，吓得躲在御花园假山里不敢出来。他找了一下午，最后在那孩子脸上看到眼泪和泥巴混在一起的滑稽模样，气笑了，只罚他抄了十遍《谏太宗十思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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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荆棘王冕请大家收藏：()荆棘王冕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那时的萧璟，还会抱着他腿撒娇，会脆生生喊“皇兄最好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孩子学会把所有委屈和伤痛都藏起来，学会在他面前挺直脊背说不疼，学会在生死关头把他推开，说“皇兄快走”？
萧琰一拳砸在案上。
木案开裂，血顺着指缝滴落。
帐外传来脚步声，他立刻收敛情绪，恢复平静：“进来。”
苏婉端着药碗进来，看见开裂的木案和皇帝手上的血，一惊：“陛下——”
“无碍。”萧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靖王醒了吗？”
“刚醒了一会儿，又睡过去了。”苏婉低声道，“殿下昏迷时……一直在喊皇兄。”
萧琰心头一颤。
“朕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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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兵营帐内，药味浓重。
萧璟躺在最里面的铺位上，身上盖着厚毛毯，露在外面的脸瘦得脱了形，唇色淡得几乎透明。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额间渗出细汗。
萧琰坐在铺边，用温热的布巾轻轻擦拭他额头的汗。动作极轻，生怕惊醒他。
但萧璟还是醒了。
睫毛颤动，缓缓睁开。看见萧琰时，他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化作安心：“皇兄……”
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
“嗯，朕在。”萧琰扶他半坐起来，喂了几口水，“感觉如何？”
“还好……”萧璟扯出个笑，却因牵动伤口而抽了口冷气。
“别动。”萧琰按住他，“老前辈说，你体内有慕容玄留下的阴寒内力，需尽快逼出。今夜朕为你疗伤，可能会有些疼，忍着点。”
萧璟点头：“有劳皇兄。”
萧琰看着他乖巧的模样，心头酸涩，抬手揉了揉他凌乱的头发：“跟朕还说这些？”
入夜后，疗伤开始。
萧璟盘膝而坐，褪去上衣，露出布满伤痕的苍白脊背。萧琰坐于他身后，掌心贴上他背心大穴，温和却浑厚的内力缓缓渡入。
起初并无异样。
但随着内力深入，萧璟体内那股阴寒之力开始反抗！两股力量在他经脉中冲撞，如同冰与火的厮杀！萧璟闷哼一声，身体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单衣。
“凝神！”萧琰低喝，加大内力输出。
疼痛如潮水般涌来。萧璟咬紧牙关，指甲抠进掌心，血珠渗出。他能感觉到皇兄的内力正一点点吞噬那些阴寒之气，但过程缓慢而痛苦，仿佛有无数冰锥在经脉中刮擦。
不知过了多久，萧璟忽然感到心口一窒！
一股更阴冷、更诡异的力量从心脉深处爆发，瞬间席卷全身！那力量带着狂暴的龙吟，带着毁天灭地的渴望，竟反过来吞噬萧琰的内力！
“不好！”帐外护法的老道察觉异变，冲入帐内，见状脸色大变，“龙血印记被激发了！”
萧璟周身泛起暗红光晕，皮肤下隐约有龙鳞纹路浮现！他眼中闪过一丝赤红，喉间发出不似人声的低吼！
“璟儿！守住心神！”萧琰厉喝，不顾自身伤势，将毕生功力催至极限，强行镇压那股暴走的力量！
两股至阳至刚的内力在萧璟体内疯狂对撞！
“噗——！”
萧璟喷出一大口黑血，血中竟夹杂着暗金色的细丝！与此同时，他额间那道龙纹彻底显现，妖异而狰狞！
老道急点萧璟周身大穴，却收效甚微：“陛下！不能再强行压制了！再这样下去，殿下经脉会崩碎的！”
萧琰也到了极限。他本就重伤未愈，此刻内力透支，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溢出血丝。但他没有收手，反而将最后的内力尽数灌入萧璟体内！
“皇……兄……”萧璟在混乱中残存一丝清明，感觉到皇兄内力的衰竭，心如刀割，“停……停下……”
“闭嘴！”萧琰低吼，“朕……不会让你变成怪物！”
就在这时，萧璟怀中忽然亮起温润白光！
是那枚九龙玉佩！
玉佩自主浮起，悬浮在萧璟头顶，散发出柔和却浩瀚的金光。那金光如春风化雨，缓缓渗入萧璟体内，竟将暴走的龙血之力一点点安抚、收敛……
暗红光晕渐渐褪去，龙鳞纹路隐没，额间龙纹也淡去。
萧璟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萧琰接住他，自己也摇摇欲坠。老道连忙扶住二人，分别喂下固本培元的丹药。
“这玉佩……”老道看着那枚缓缓落回萧璟怀中的九龙玉佩，若有所思，“竟能克制龙血？”
萧琰喘息着，看向昏迷的萧璟，眼中闪过复杂神色。
先帝将这玉佩赐给璟儿时，只说能安神定魂，却未提有如此神效。是巧合，还是……早有安排？
“陛下，”老道忽然压低声音，“老夫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龙血印记一旦激发，便难以彻底消除。此次虽被玉佩压制，但难保下次不会复发。”老道顿了顿，“且据古籍记载，身负龙血者，若得真龙天子之血为引，或可彻底掌控印记，化害为利。”
萧琰眸光一凝：“真龙天子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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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荆棘王冕请大家收藏：()荆棘王冕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即帝王之血。”老道看向他，“陛下若能以心血为契，与殿下建立血脉连接，或许……能成为他压制龙血的锚。”
萧琰沉默良久。
“此法可有风险？”
“有。”老道直言，“血脉连接一旦建立，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殿下将来龙血失控，陛下也会受反噬；反之，若陛下有损，殿下亦会牵连。”
帐内陷入沉寂。
萧琰看着怀中昏睡的萧璟，看着他苍白的脸、紧蹙的眉，想起他跳崖前决绝的眼神，想起他挡箭时毫不犹豫的背影。
然后，他缓缓开口：
“如何施为？”
老道怔住：“陛下三思！此法——”
“朕问，”萧琰抬眼，目光沉静如渊，“如何施为？”
那眼神太深，太静，仿佛早已将生死得失、江山社稷都权衡透彻，而后做出了不容动摇的选择。
老道长叹一声：“需取陛下三滴心头血，滴于殿下额间龙纹处，再以帝王之气为引，建立血脉契约。过程凶险，稍有差池，二人皆会殒命。”
“朕知道了。”萧琰将萧璟小心放平，盖好毛毯，“待他伤势稍稳，便进行吧。”
“陛下——”
“前辈不必再劝。”萧琰起身，身形微微晃了晃，却站得笔直，“他是朕的弟弟，是朕一手带大的人。他的命，朕来担。”
说罢，他走出营帐。
帐外，风雪又起。
萧琰立于风雪中，望向漆黑如墨的北方天际，那里是北狄王庭的方向。
慕容玄。
你想要的，朕不会给。
这江山，这人，朕都会守住。
不惜一切代价。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东宫暖阁内，太子萧麟看着手中刚刚送达的密报，指尖发白。
密报上只有一行字：
“萧琰未死，萧璟重伤，一线天。”
他缓缓将密报凑近烛火，看着火焰一点点吞噬字迹，眼中映出跳动的火光。
“父皇……您命可真硬。”
他转身，对阴影中的人下令：
“传令北境各军：陛下被靖王挟持，现已逃往一线天。凡能救驾诛贼者——封万户侯，赐丹书铁券。”
借刀杀人。
这一招，他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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