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府贡院,这座承载着一府士子十年寒窗希冀与野心的庞然巨兽,在深秋凛冽的晨风中,缓缓张开了它沉重的朱漆血盆大口。府试,这场汇聚了云州府治下七县精英的残酷角逐,终于拉开帷幕。天刚蒙蒙亮,贡院门前广场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空气中弥漫着肃杀、紧张、期待与无声的硝烟气息,混合着深秋的寒意、油墨的微腥以及无数人呼出的白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锦棠身着赵氏用那几尺细棉布精心缝制的素色衣裙,发髻用一根打磨光滑的枣木簪简单绾起,背着她那个视若珍宝的青布包袱——里面装着县令所赠的湖笔徽墨、沈先生朱笔批注的厚厚文稿、几本核心典籍以及必备的文具。她如同汇入江河的溪流,随着如潮的人流,在衙役们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和冰冷粗鲁的呼喝声中,缓缓通过层层严苛的搜检。搜检之严,远非县试可比。不仅衣物夹层、鞋袜、发髻被反复捏查,连带的干粮也被掰开揉碎检查,笔墨砚台更是被翻来覆去仔细查验,仿佛每一件物品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锦棠面色沉静如水,动作配合,心中却绷紧了一根弦。她知道,这不仅是防微杜渐,更是对她们这些“异类”考生的特别“关照”,如同无形的枷锁,时刻提醒着她们的“不同”。
根据冰冷的号牌,她被分在了“地字十二号”考棚。考棚低矮狭窄,仅容一人勉强转身,一张布满刀刻划痕和墨渍的破旧长条桌,一张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条凳,便是全部家当。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扑面而来。锦棠迅速而冷静地扫视环境:头顶的油毡有几处明显的破洞和修补痕迹,需防漏雨;地面阴冷潮湿,墙角甚至能看到暗绿的苔藓;最令她警惕的是,左手邻棚那面薄薄的木板隔墙,靠近桌面的位置,竟有几道细如发丝、不易察觉的缝隙!她不动声色地将包袱放在相对干燥的角落,取出笔墨纸砚,整齐摆放在桌面靠里一侧,远离可能的污渍和水渍。沈先生所赠的湖笔徽墨,被她珍重地放在最顺手的位置,如同战士最信赖的武器。
“肃静——!”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铜锣敲响,整个贡院内外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结。沉重的考卷袋被当众拆封,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试卷如同命运的宣判书,被面无表情的衙役一张张分发下来。锦棠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凝神静气,先以最快的速度浏览全卷。府试题目果然深广艰涩,远超县试!经义题竟是融合《孟子》之“性善”与《荀子》之“性恶”,要求辨析异同并阐发己见,直指人性本源之争;策论题则更为棘手,直指当下朝廷热议、牵动无数利益的“漕运改制与沿河民生”之困局,要求考生条陈弊端、权衡利害,并提出切实可行之方略;最后还有一道要求以“州府通判”身份拟写的“劝课农桑、预弭水旱”的告谕文书,考校实用文体功底。
难度陡增,压力如山!锦棠心中凛然,却并无半分慌乱。沈先生数月来的魔鬼训练和《资治通鉴》日夜浸润所锤炼出的思维深度,让她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迅速抓住了每道题的核心要害,在脑中构建起清晰而有力的答题框架。她提笔,用竹筒里自带的清水仔细研磨那方徽墨,清冽的松烟香气弥漫开来,让她纷杂的心神一定。笔尖饱蘸浓墨,落于雪白的卷面,娟秀而骨力内蕴的字迹开始流淌,如同无声的溪流,承载着她全部的心血与智慧。
然而,科举考场从来不是风平浪静的象牙塔,而是暗礁密布、危机四伏的险滩。风波,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蛇,很快便露出了獠牙。
锦棠刚在草稿纸上写下策论精妙的破题之句,正准备将构思成熟的论述正式誊抄到正卷上时,右前方隔了几个考棚的位置,突然传来一声压抑到变调的惊呼和随之而来的一句带着哭腔的低骂:“……我的卷子!” 声音虽小,但在落针可闻的死寂考场中,如同惊雷炸响。
锦棠心中一凛,下意识抬眼瞥去。只见一位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靛蓝布裙的少女(正是驿站和入考场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陈秀竹!),正对着自己的考卷,脸色惨白如纸,身体筛糠般颤抖,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绝望——她砚台里刚研磨好的墨汁,不知为何,竟在书写时诡异地大面积洇开,如同丑陋的墨色毒虫,瞬间吞噬了她辛辛苦苦写下的好几行工整字迹,糊成了一团令人心碎的黑疙瘩!陈秀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几乎要夺眶而出,巨大的打击让她整个人都懵了。
周围几个离得近的男考生投去或幸灾乐祸、或漠然无视的目光,甚至有人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锦棠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立刻收回目光,如同最警觉的猎豹,看向自己砚台里那汪看似平静黝黑的墨汁。她用的是自带的墨锭研磨的墨,颜色深沉润泽。但沈先生“凡事预则立”的教诲让她不敢有丝毫大意!她装作蘸墨的样子,用笔尖极其隐蔽地蘸取了极其微量的墨汁,然后极其自然地、仿佛无意识地在草稿纸最下方不起眼的角落,轻轻点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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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锦棠春:重生之女探花请大家收藏:()锦棠春:重生之女探花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仅仅片刻!那微小的墨点边缘,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染开了一圈毛糙、模糊的灰色水痕!
这水有问题!贡院提供的所谓“清水”绝对有问题!定是被人做了手脚,极可能掺入了大量杂质或胶质严重不足,导致用它研磨或稀释的墨汁,书写时极易晕染扩散!这若用在正卷上,辛辛苦苦写下的锦绣文章,顷刻间就会化作一团团令人绝望的墨猪!这是何等阴毒又难以察觉的陷阱!目标很可能就是她们这些根基不稳、资源匮乏的寒门考生,尤其是女子!
一股怒火在锦棠胸中升腾,但瞬间被冰水浇灭。愤怒无用!她不动声色,立刻停止使用砚台里那点混入了劣质水的墨汁。万幸!临行前沈先生那近乎苛刻的叮嘱在耳边回响:“……备好净水!考场供给,未必可靠!” 她小心地从包袱底层摸出那个用软木塞紧、裹了油纸的小巧竹筒——里面装的是从草堂后山清冽泉眼汲取、经过数日沉淀的绝对净水!她拔开软木塞,将竹筒里宝贵的清水,小心地、无声地倒入砚台少许,覆盖掉原先的污水,然后重新细细研磨墨锭。看着新磨出的、浓淡适中、墨色纯正、绝无晕染之虞的墨汁,锦棠心中对沈先生的深谋远虑充满了无言的感激。
不能只救自己!她迅速在草稿纸撕下极小一角,用蝇头小楷飞快写下警示:“水劣,墨必洇!速换净水或干墨书写!慎!” 然后,她屏住呼吸,等待时机。当一名巡场衙役迈着沉重的步伐,背对着她们这排考棚走过时,锦棠手腕极其隐蔽地一抖,指尖发力,将那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纸团,如同弹射暗器般,精准无比地弹到了邻座陈秀竹考棚下方、靠近她脚边的位置!
陈秀竹正绝望地看着自己糊掉的卷子,心如死灰,忽然感觉脚边似乎落了个小东西。她低头一看,是个小纸团!她先是一惊,随即迅速用脚尖极其隐蔽地将其拨到近前,捡起,展开。看清上面那行救命般的字迹时,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锦棠的方向,眼中瞬间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巨大惊喜和难以言喻的感激!锦棠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便立刻低下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专注于自己的策论。陈秀竹也迅速冷静下来,学着锦棠的样子,强忍激动,悄悄处理掉劣质墨汁,避免了考卷彻底报废的灾难。
刚化解墨汁危机,锦棠沉入策论的深度论述,笔走龙蛇,文思泉涌,正写到剖析漕运贪墨与底层纤夫血泪的关键处。突然,左手边的隔板传来一阵持续、轻微却如同魔音贯耳般的“笃、笃、笃……”敲击声!声音不大,但在极度寂静、精神高度集中的环境下,如同无数根细针,精准地刺入耳膜,狠狠地搅乱着她的思路!
锦棠笔下一顿,流畅的文思瞬间被这噪音硬生生掐断!一股烦躁直冲头顶。她强压怒火,用眼角余光极其隐蔽地透过隔板那几道细微的缝隙瞥去。只见邻座(地字十一号)一个穿着簇新宝蓝色绸衫、油头粉面、约莫二十出头的男考生(后来得知叫陈文斌,是云州府一个富商之子),正斜倚着身子,用他那支镶着玉扣的昂贵狼毫笔的笔杆尾端,有一下没一下、带着明显节奏和恶趣味地敲击着隔板!他脸上挂着一种看好戏的、充满恶意的笑容,眼神不时瞟向锦棠这边,嘴角噙着轻蔑的弧度,显然是有意为之!目的就是要让她心浮气躁,无法专注,最好方寸大乱!
干扰!**裸的、下作的干扰!锦棠胸中的怒火如同岩浆般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但就在怒火即将爆发的边缘,沈先生那句“制怒!静心!考场之上,心乱则输!”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愤怒,只会正中对方下怀,毁掉自己的心血!她强迫自己做了几个极其隐蔽的深呼吸,冰冷的气息压下了沸腾的血液。
她没有抬头怒视,没有出声抗议(那只会引来衙役注意,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扰乱考场”),甚至没有改变坐姿!她只是将身体重心极其自然地、微微向右侧倾斜了一点点,同时,用左手的手肘,看似随意地、实则带着一股沉稳的力道,轻轻地、持续地抵在了那面有缝隙的隔板上!这个微小的动作,形成了一个稳定的支撑点,不仅巧妙地抵消了部分传导过来的震动,更传递出一种无声的、磐石般的稳定感!与此同时,她右手运笔的速度非但没有减缓,反而骤然加快!笔尖在纸上摩擦发出急促而有力的“沙沙”声,仿佛要将所有被打断的愤懑和被打扰的思绪,加倍地、更猛烈地倾泻于笔端!她的全部心神,如同最坚韧的合金盾牌,将所有的噪音干扰强行摒除在专注的堡垒之外!她的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锁在卷面上,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笔下的文字!
那陈文斌敲了一会儿,起初脸上还带着得意的狞笑,等着看锦棠抓狂。然而,他看到的却是锦棠愈发沉凝如山的坐姿、纹丝不乱的笔迹、以及那仿佛将他当作空气般的彻底无视!他脸上的得意渐渐僵住,变成了惊愕、不解,最后化为了无趣和一丝被无视的恼怒。敲击声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最终悻悻地停了下来。他撇了撇嘴,大概是觉得自讨没趣,又或是怕引来巡考,终于悻悻地收回笔,转而抓耳挠腮地对付起自己那如同天书的卷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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