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学明伦堂的簪花礼盛大而庄重。林锦棠身着崭新的青色生员襕衫,头戴方巾,在一众新晋秀才或艳羡、或好奇、或隐含审视的目光中,坦然接受了知府周文渊亲自簪上的象征荣耀的绒花。周知府目光深邃,在她面前略作停留,颔首道:“林生员,望尔勤勉向学,不负此才。” 言语间是长辈对后辈的期许,也隐含着对那份石破天惊策论的肯定。林锦棠深深一揖,清越回应:“学生谨记府台大人教诲,定当竭尽驽钝,不负所学。”
仪式结束,喧嚣散去。案首的光环耀眼,却也如芒刺在背。府城士林对她的议论愈发激烈,茶肆酒楼间,“女案首”、“女秀才”成了最热的话题。有年轻学子拍案激赏其文风胆识,直言“巾帼不让须眉”;亦有白发老儒在文会上捶胸顿足,痛斥“牝鸡司晨,坏我纲常”,引来附和与争论一片。林锦棠深居“悦来居”,除了必要的采买,鲜少出门。案头的书卷堆得更高,《春秋》的微言大义、《史记》的雄浑壮阔成了她隔绝外界纷扰的屏障。临窗望去,府城的车水马龙依旧繁华,她却仿佛置身孤岛,眉宇间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下,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寂。林大山将女儿的沉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笨拙地试图宽慰:“棠儿,咱不理会那些酸话!你是凭真本事考上的!” 可女儿只是对他浅浅一笑,那笑容里的疏离,让他更觉无力。
这日午后,林大山被隔壁街坊拉去帮忙修缮屋顶。房间只剩林锦棠一人,她正凝神于《盐铁论》中关于均输平准的艰深辩论,试图从中汲取应对当下漕运困局的古智,房门却被轻轻叩响。
“请问,安平县林案首可在?”一个爽朗清脆的女声传来,带着几分利落和不容置疑的英气。
林锦棠微怔,放下书卷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两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左边一位,身量高挑,穿着剪裁利落的杏红色劲装,腰间束着同色丝绦,勾勒出矫健的身姿,乌发高高束成马尾,只用一根朴素的银簪固定,眉如远山含黛,目似朗星熠熠,嘴角噙着一抹洒脱不羁的笑意,整个人如同一柄刚刚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右边一位,则穿着淡雅的藕荷色交领襦裙,外罩月白色绣着缠枝莲暗纹的比甲,气质温婉娴静,如初春含苞的玉兰,眉目清秀如画,眼神清澈中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沉静,此刻正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怯和真诚的善意打量着林锦棠。
“在下正是林锦棠,不知二位小姐寻我何事?”林锦棠拱手问道,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心中暗自揣测着来意。是好奇?是试探?抑或是……
“哈哈,果然是你!百闻不如一见!”劲装少女爽朗一笑,抱拳回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军营里养成的飒爽劲儿,“我叫柳湘云,家父是云州卫的千户柳振武。这位是陈婉如陈小姐,她父亲是府学里的陈训导陈大人。”她声音清亮,语速颇快,“我们在簪花礼上就注意到你了!那份气度,啧,跟那些只会掉书袋的酸丁就是不一样!林案首,你那份骂漕运的策论,真是痛快!骂得好!骂得响!骂得准!把那些趴在百姓身上敲骨吸髓的蛀虫老底都掀了个底朝天!我爹看了邸报上摘录的片段,在卫所里就拍案叫绝,连喝了三碗酒,说你有胆识,有血性!像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哦不,是好女子!”她说到激动处,眉飞色舞,眼神灼灼。
陈婉如也上前一步,盈盈一福,仪态端庄,声音轻柔悦耳如珠落玉盘:“林姐姐安好。婉如冒昧来访,实是心折于姐姐才学与风骨,按捺不住心中仰慕。姐姐那篇‘漕运改制与沿河民生之困’,鞭辟入里,字字血泪,读之令人心绪激荡,又感佩莫名。家父亦言,姐姐之文,切中时弊,洞察幽微,非有经世济民之宏愿与深入体察之功夫不能为之。尤其是文中对沿河纤夫、运丁之苦役,对豪强占淤、与水争利之祸害,刻画入微,令人如临其境,心为之恸。”她的话语温婉,却字字真诚,透着发自内心的钦佩。
林锦棠心头微暖,如同冰封的河面照进一缕春日暖阳。自入府城以来,除了父亲,鲜少有人主动接近,更遑论如此直白、真诚地表达赞赏与认同。她侧身让开,语气也柔和了几分:“原来是柳小姐、陈小姐,快请进。寒舍简陋,怠慢了,还请见谅。”
柳湘云毫不拘束地走进来,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盐铁论》和旁边堆积的笔记,眼中闪过赞赏:“林案首不必客气。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叫我湘云就行!咱们今日是来寻知己,讲学问的,不是来客套虚礼的。你这屋子,可比那些脂粉堆砌的闺房顺眼多了!”她大喇喇地在桌旁一张椅子上坐下,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和陈婉如各倒了一杯凉茶,“婉如,你也坐,别站着。林案首,你也坐啊!”
陈婉如温婉一笑,依言在柳湘云旁边坐下,姿态优雅:“姐姐唤我婉如便是。”她看向林锦棠,清澈的眼眸中带着真切的关切,“这几日城中流言蜚语颇多,多是些酸腐守旧之论,不堪入耳。姐姐独居此处,深居简出,可还安好?若有烦难处,万勿独自承当。我与湘云姐姐虽力微,亦愿为姐姐分忧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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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锦棠春:重生之女探花请大家收藏:()锦棠春:重生之女探花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不知不觉,日影西斜,暮色透过窗棂,染上了房间的角落。柳湘云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意犹未尽地叹道:“唉,时间过得真快!跟你们聊天,比听那些老夫子摇头晃脑讲‘之乎者也’有意思多了!也痛快多了!”她忽然站起身,走到房间中央,目光灼灼地看着林锦棠和陈婉如,一改之前的洒脱,语气变得异常郑重起来:“林案首,婉如,咱们三人今日能聚在此处,不为风月,只为畅谈抱负,针砭时弊,实乃缘分!我柳湘云虽是女子,生在这将门,却也有一腔热血,不甘只困于闺阁绣楼,读些无病呻吟的诗词!我想考功名!想看看外面的天地到底有多广阔!想为这世道,为那些像运丁、纤夫一样苦苦挣扎的百姓,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哪怕只是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一点点!你们呢?可愿同行?”
陈婉如也站起身,清丽的脸庞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坚定,她走到柳湘云身边,柔声道:“湘云姐姐所言,正是婉如心声。女子读书不易,欲求功名,踏上这科举之路,更是难上加难,如履薄冰。然圣贤之道,济世之心,岂分男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此志亦在我心。婉如自知才疏学浅,然愿追随姐姐们,共向圣贤书,共求经世学,互相砥砺,彼此扶持,纵前路荆棘,亦不退缩!”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两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锦棠身上,带着期待和一种同路人的恳切,更带着一种“找到组织”的归属感。
林锦棠看着眼前这两位新结识的闺秀,一位如烈火,炽热奔放,敢爱敢恨;一位似清泉,温润坚韧,绵长深远。她们眼中跳动的光芒,是对未来的憧憬,是对自身价值的执着追求,更是对她这个“先行者”无声的信任、支持与追随。那份因案首光环和女子身份带来的巨大压力,似乎在她们真诚而有力的言语中,被实实在在地分担了一些。一股强烈的暖流与力量感缓缓注入心田,驱散了长久以来的孤寂。
她站起身,清亮的眼眸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种找到同路人的巨大慰藉与并肩前行的坚定信念。她走到柳湘云和陈婉如面前,伸出自己的手,掌心向上,手指修长而稳定,声音清晰而有力,在渐暗的房间中回荡:
“承蒙二位不弃,愿与锦棠同行。前路崎岖,荆棘遍布,质疑、攻讦、冷眼、阻碍,必不会少。然独行快,众行远。锦棠愿与湘云、婉如,结为学友,同心同德!互相砥砺学问,彼此扶持心志,共探学海之浩瀚,共赴济世之前程!无论风雨如晦,抑或道阻且长,并肩前行,矢志不渝!”
“好!说得好!”柳湘云豪气干云,眼中也似有晶莹闪动,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指节分明、带着薄茧(那是常年习练骑射的痕迹)的手,重重地拍在林锦棠的手上,“一言为定!同心同德,互相砥砺,并肩前行!谁若退缩,便是小狗!”
陈婉如眼中泛起感动的泪光,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温软如玉的手,坚定地覆在了林锦棠和柳湘云的手上,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异常清晰:“一言为定!共向学海,共赴前程!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三只年轻的手,一只带着薄茧与沉稳的力量(林),一只指节分明透着坚韧(柳),一只柔荑如玉却蕴含着决心(陈),此刻紧紧相叠,传递着彼此的体温与信念。一股无形的力量,一种温暖而牢固的羁绊,在暮色四合的小小房间里悄然生成,牢不可破。窗外,府城的灯火次第亮起,星星点点,如同无数微小的希望,映照着她们年轻而充满信念的脸庞。这不再是林锦棠一个人的孤军奋战。这条注定艰难的“女冠”之路,终于有了并肩的同袍。
林大山扛着工具,带着一身尘土回来时,正看到女儿与两位气质不凡的少女在门口道别。柳湘云爽朗地挥手,声音依旧清亮:“林案首,婉如,改日再聚!咱们说好的事,可别忘了!林大叔,叨扰了,改日请您喝酒!”
陈婉如也温婉行礼,笑容温煦:“林姐姐,林大叔,告辞了。姐姐保重。”
送走二人,林大山看着女儿脸上那久违的、发自内心的轻松笑意,以及眼中那重新燃起的、比之前更加明亮坚定的神采,忍不住问道,语气里满是好奇与欣慰:“棠儿,这两位小姐是……?看她们走时,你心情好了许多。”
林锦棠望着好友离去的方向,府城的灯火在她眼中明明灭灭,如同指引前路的星辰。她转身回屋,拿起那本合上的《王摩诘诗选》,指尖拂过封面,却没有翻开。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带着市井气息的晚风吹拂进来,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暖意,也带着更坚实、更无畏的力量:
“爹,她们是朋友。是志同道合,可以一起读书,一起走路,一起面对风浪的朋友。”她顿了顿,望着远方灯火阑珊处,仿佛看到了更远的未来,“这条路,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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