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五人鱼贯而入,依礼跪坐。赵空头也不抬,只伸手指了指案几:“放那儿。”
李瓒将三卷简牍——军功奏疏、战报详录、以及曹寅亲笔的私兵处置请示——轻轻置于案上。赵空这才直起身,随手拿起最上面的军功奏疏,目光如电般扫过。不过数息,他放下简牍,淡淡道:“伯珪的名字,往前提一个罢。”
蔡瑁心头一震。提一个,便是越过黄忠,位列第三——仅次于太守孙宇与都尉赵空自己。这比他预期的还要靠前!
“都尉,这……”黄忠欲言。
“汉升不必多言。”赵空抬手制止,目光转向蔡瑁与庞季,“南阳是大郡,按《汉律·秩律》,太守与都尉各有一个察举孝廉的名额。今岁,便是伯珪与叔节了。”
话音落,蔡瑁、庞季齐齐吸气,随即俯身长拜:“谢都尉提携!”
曹寅在旁静静看着,心中波澜起伏。察举孝廉——这是多少士族子弟梦寐以求的晋身之阶!虽自孝顺皇帝阳嘉元年改制后,举孝廉需“限年四十以上”,且要经过“儒者试经学,文吏试章奏”的考核,但对于蔡、庞这等家族而言,年龄可操作,经学更非难事。重要的是这个“名分”,有了它,蔡瑁、庞季便正式踏入仕途快道,未来甚至有机会如蔡邕般“校书东观”,参与修撰国史-4-8。
赵空这一手,既是回报蔡家倾力相助,也是将蔡、庞两家更紧密地绑在孙宇的战车上。更重要的是,这是在向所有南阳豪族释放信号:顺我者,自有锦绣前程。
“奏疏某会加印。”赵空说着,取过都尉银印,在军功奏疏末尾重重钤下,“至于这两万私兵……”他拿起曹寅那份请示,却未展开,只随手丢回案上,“等大哥回来定夺。”
他口中的“大哥”自然是太守孙宇。曹寅注意到,赵空说这话时,眼角余光瞥向了西窗——窗外远山如黛,正是方城山的方向。孙宇此刻,应当还在山中学堂与蔡邕商议那些黄巾遗孤的教化之事。
“还有一事。”赵空忽然又道,从案下取出一卷帛书,“雒阳来的消息,陛下有意设‘西园八校尉’,以蹇硕总领,分大将军何进兵权。”
满室悚然。即便远在南阳,他们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宦官与外戚的争斗已从暗处摆到明面,帝国最高兵权的分割,往往伴随着血腥的清洗。
“多事之秋啊……”庞季喃喃。
赵空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惯有的慵懒,眼底却寒芒闪烁:“所以这两万兵,更不能轻易还回去。告诉各家,兵卒可返,但甲胄、强弩、戟矛需暂存郡府武库,待朝廷明令再做处置。”
这是折中之策,既不全然撕破脸,也握住了豪族最致命的爪牙。蔡瑁立刻领会:“瑁会与家父商议,蔡家愿带头缴械。”
“善。”赵空点头,目光扫过众人,“若无他事,便散了吧。曹郡丞留步。”
四人行礼告退。脚步声渐远后,赵空才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递给曹寅:“看看。”
曹寅展开,寥寥数语,却让他脊背发凉:“司徒袁隳疑南阳虚报战功,欲遣御史核查;中常侍张让门人密至襄阳,似与刺史王睿有所勾连。”
“树欲静而风不止。”赵空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古柏,“蔡家出了血,有人眼红;我们拿了军功,有人嫉恨。曹公,你那卷上计文书,每一个字都要斟酌清楚——既不能让雒阳抓到把柄,也不能让南阳豪族觉得我们软弱可欺。”
曹寅握紧密信,纸张在掌心窸窣作响。他忽然明白,孙宇为何要将私兵难题留给自己“如实记录”——那不是推诿,而是考验。看他曹寅能否在这钢丝般的平衡中,找到那条既能向上交代、又能向下安抚、还能给孙宇留下转圜余地的路。
“某明白了。”他深深一揖,转身离去时,脚步比来时沉重百倍。
夕阳终于沉入西山,政务厅内昏暗下来。曹寅独自跪坐案前,重新展开那卷上计底稿。他提起笔,在“兵事”一栏后,开始书写。墨迹在简牍上蜿蜒,每一笔都承载着千钧重量:
“……建宁五年秋,南阳黄巾平。郡府借豪族私兵两万,耗粮秣十五万石,钱三千万。今战事毕,兵卒愿归田者十之七,愿留郡兵者十之三。甲胄、弩、戟等重器,暂收武库,计皮甲两千领、弩五百张、戟矛四千具……诸家族深明大义,蔡氏率先缴械,邓、阴、岑等家皆从……”
写到这里,他停顿良久,最终在末尾添上一行小字:
“然郡库空虚,流民待哺,若尽遣精壮,恐生变故。伏请朝廷明示:此三成愿留之兵,可否编入郡国常备,以固地方?”
写完,他掷笔于案,长舒一口气。窗外暮色四合,第一颗星已在东天亮起。他知道,这份文书送到孙宇案头时,那位年轻的安众亭侯会看懂其中深意:既点明了豪族的实力与隐患,又给出了“收编部分”的解决方案,更将最终决定权推给了朝廷——若朝廷准奏,则孙宇名正言顺掌握一支精锐;若不准,也有转圜余地。
至于那些被暂时收缴的甲胄兵器……曹寅望向西边郡府武库的方向,那里此刻应当已由甘宁的亲信接管。在孙宇做出最终决定前,它们将成为悬在各方势力头顶的利剑,也是谈判桌上最重的筹码。
夜风穿堂而过,卷起案头几片枯叶。曹寅忽然想起《诗经》中的句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南阳郡的平衡,这天下大局的棋局,不过刚刚开始。而他、孙宇、赵空,以及这厅堂内外所有人,都已是棋中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