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炎听到这里,泪水早已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胡班头应了一声出去了,你爹就关上了门开始在那里伏案处理公务,这时候我心中也有些想不明白,你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在那里一直静静地看着,那时天本来也晚了,你爹把自己关在屋里,点着灯忙了一夜,粒米未尽。你说好不好笑,我竟然就这么一直在屋顶看着,看他从狱讼,到钱粮,从河堤到县学,没有他不管的,直到天擦亮,他才忙完。我这才猛然惊觉,不知不觉间竟陪着他坐了一夜。”
徐炎点了点头。他是知道的,按朝廷的官制,一个县里只有县令才是有品级能拿俸禄的官员,可一县之内事务繁多,别的县太爷忙不过来,总是要聘个师爷、典史之类的小吏帮自己干,可父亲不愿意花那个钱,是以自他上任以来,县内大小事务从来是他事事躬亲,点灯熬夜是常有的事。只不过,自己的心一直被那份怨所笼罩着,父亲的辛苦操劳他总是视而不见。
“你知道吗?”范争雄又说道:“那一夜过后,我心里甚至觉得和你爹成了朋友,孩子,说句心里话,你爹也许违心地做了很多不义的事,可是你是否想过,他在这黑暗的官场上,坚持着自己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理想,殚精竭虑地为百姓做点事有多么难?就算他不那么做,结果无非是得罪了那些上司权贵,最后不免罢官免职,再来一个新的县令,只怕再难有他那份勤政爱民之心了,到时遭殃的还是百姓啊。”
这样的话徐炎第一次听起过,本来范争雄方才的讲述就已让他对于父亲心生愧疚,何况他心中视师父如神明,自然将他的话奉为圭臬,“这么说来,是我错了,师父,我是不是太傻了?我不该那么执拗的。”范争雄摇摇头,正色道:“孩子,你这么说才是错了!我刚才之所以犹豫要不要跟你说这些,就是怕你会这么想。你要记住,你没有错,你爹也没有错。”
这可把徐炎说糊涂了,为了父亲的所作所为,这些年他父子俩争吵不休几乎形同陌路,如此针尖对麦芒的两个人,师父竟然说他们都没有错,徐炎瞪大眼睛看着师父表示不解。
范争雄道:“你爹委曲求全是为了正义,你为朋友挺身而出也是为了正义,走的路虽然不同,但要去的目标却是一样的,懂吗?你爹是官,你是民,我在朝廷眼中应当是匪,看起来我们应该不共戴天,水火不容,可我们都有一颗侠义之心,都是为了这世间再没有不平之事,所以我们其实是一路人。现在的年轻人,难得再有像你这般赤子之心,侠义为怀的,永远不要怀疑自己,不管遇到什么苦痛折磨,不管别人怎么讥讽嘲弄,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知道吗?你因为一颗侠义之心选择学武,那么以后不管什么时候,都要问问自己,当初的那颗侠义之心还在不在,自己做的事是不是有违侠义之心,你就知道对与错了。”
范争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徐炎一时也无法尽数领会,但他至少从师父的话中明白了,而且是欣喜地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并没有错,原来自己和父亲并不是陌路人,不但不是,还是殊途同归的同道者。徐炎将范争雄的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师父,我记下了。”
范争雄欣慰地点点头,“也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才断定武陵县会是这乱世之中一片难得的净土,才敢放心地将老母安置在这个我无意间路过的小县。”不经意提起母亲,范争雄脸上又难掩伤感之情了。徐炎缓缓站起,道:“师父,您的良苦用心,我明白了,您歇一歇,我收拾一下就来。”
徐炎一路心事重重地去准备了些远行的应用之物,这一夜他经历的太多,多的有些突然,有些让他猝不及防。范老夫人的惨死,师父的重托,特别是自己对于父亲这么多年的误解,一切的一切在他的年轻稚嫩的心里交织,让他心乱如麻。
不知不觉他又走到后衙庭院中,来到父亲书房门前,夜已近中天了,屋里的灯还亮着。徐炎不由自主地又来到父亲门前,微弱的烛光将一个来回踱步的影子投射在窗纸上,徐炎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去,伸指轻轻戳开窗纸,看到父亲手中仍旧拿着那份命他加征剿饷的公文,一脸焦虑地走来走去,一声声无奈的叹息不停地传来。
多年来徐炎其实不止一次看到父亲这样操劳与焦虑,但从来是习以为常,甚至觉得父亲是自作自受,是他不能坚持信念与那些恶人抗争的下场,从不曾像今天这样感到心疼。他似乎些许地明白了范争雄的话。是啊,父亲从来都是一个爱民的好官啊,赋税繁重百姓不堪重负,他其实比谁都心急如焚,可是世道如此,即便父亲不顾一切抗旨不遵又能如何?无非父亲人头落地,朝廷再换一个听话的县令来,压在百姓身上的赋税一厘也不会少。父亲就像身处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拼命地想要拉起一个个溺水挣扎的人。可他这点微薄之力,对于这个大厦将倾的天下来说,真的是杯水车薪。说到底,还是这个吃人的世道的错!也许,也许自己帮范争雄这个忙是对的,也许,有一天真的让李自成这些义军推翻大明重整江山,能够给百姓带来新的生机呢?当初汉高祖刘邦不也是从一个混混起家夺得天下,开创大汉四百年基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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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乱世烽火少年行请大家收藏:()乱世烽火少年行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他浮想联翩,不觉自己也哑然失笑,连一家一县的事都看不明想不透的人,竟关心起天下事来了。这时再看屋里,父亲已经坐在桌案边,以手支颐闭目沉思,想是太劳累了,竟沉沉睡去,身子逐渐歪下去眼看要碰到桌上烛台,徐炎大惊,急忙推门进去,“爹!”
徐宗禹一下子被惊醒了,一看是徐炎,气犹未消,冷冷道:“这么晚了还不休息,来这里干什么?”换在以前徐炎早已针锋相对,但此刻他体会到了父亲难处,自然也不会再给父亲增添烦恼。
可是毕竟这么多年和父亲吵惯了,突然让他和父亲温和地对话,他如何能立马转变过来,支支吾吾地道:“爹……爹,急也没有用,还是先休息下吧,明天再想办法。”
徐宗禹原以为儿子又要与自己争吵,想不到不但预想中的争吵没有到来,向来对自己没有好脸色的儿子竟然还关心起自己来,这可真是大出他所料了,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一时竟忘了回他的话,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儿子。
徐炎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我是觉得这样干着急也不是办法,这赋税,皇帝非要加,你也是没有办法的。”徐宗禹这才缓过神来,知道儿子是认真的,虽然他不明白多年来对自己冷眼相对的儿子为何突然能够理解自己,不过内心中的欣慰还是无以言表的,只是他年已不惑久经沧桑,心中的喜怒自然不会写在脸上,“唉,我想明天去找一趟田道翰源,对他晓以大义,看能不能劝得他多捐些钱粮,多少让百姓身上的担子轻些。”
徐炎摇头道:“姓田的惜财如命,想让他捐钱,好比要他的命,您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其实田翰源是个什么样人,徐宗禹怎会不明白,他平生最厌恶最痛苦之事就是向这些贪官恶霸低头,只是目下任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夜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要能为武陵百姓省一粒粮食,总是千难万难,哪怕舍弃尊严,他也顾不得了。
“我也不指望他能顾念百姓疾苦,只盼他能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多少拿出些就好了,你就不用操心了。”徐宗禹一边说着,这才突然注意到儿子肩上背着个行囊,“怎么,你又要走?”
徐炎以前外出的时候从不跟父亲告别的,最多留一封书信便罢,这次原本也想天亮后一走了之,不说与父亲知道的。只是如今既已来到这里,父亲问起,他也就强装镇定地说道:“嗯,志严师父教我的‘伏虎拳法’正学到紧要关头,临行前嘱咐我回家探望三两天便可速回,再练上半年功夫便可出师了。我本来也想在家多呆几天的,只是,今天我得罪了那个锦衣卫,不想留在这里再给您惹麻烦了,所以我想明天一早就走。”他知道这个当口想要出城必受秋横戈他们的严加盘查,因此在方才收拾行囊的就一直在思索出城的说辞,此刻顺势说起,倒也不着痕迹。只是他向来不善撒谎,神色之间多少还是有些不自然。
徐宗禹看着他良久才道:“也好,你性情太直,留在这里难免和他们再起争执,你就去吧。”
“那,爹,你……你多保重啊。”徐炎依旧是极不自然地留下一句关心的话,转身就要走了。
“等等!”父亲突然叫住他,徐炎惊疑地回过头去。
父亲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没事了,这次出去,要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事情办完了,就早些回来。”
徐炎对于父亲这般温情关怀之言也是好多年没有听到了,此刻听了,心下再也抑制不住激动,脱口道:“爹,这次我出去,少则两月,多则半年,等我回来就再也不走了,就在家里陪着您。”徐宗禹深情地看了眼儿子,别过头去,挥手道:“好,好,你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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