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洼营地，与清晨出发时那死寂的悲恸不同，此刻的营地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期盼。留守的士卒、妇孺，几乎所有人都自发地聚集在营门附近，目光死死盯着北方那条通往怀朔镇的官道。

司马达站在最前方，双手拢在袖中，指尖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强迫自己维持着冷静，但不时的踱步却暴露了内心的不安。侯二则拄着长矛，在人群前来回走动，伤口牵拉的疼痛让他不时龇牙，却远不及等待的煎熬。

“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了望塔上，一名眼尖的少年突然嘶声喊道，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官道的尽头，几个黑点缓缓出现，逐渐清晰。是李世欢和他带去的两名随从。三骑，只有三骑。没有想象中的凯旋仪仗，没有满载赏赐的大车，只有孤零零的三道身影，在苍茫的暮色下，被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人群骚动起来，但当李世欢的身影越来越近，当他脸上那近乎麻木的平静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冰冷疲惫清晰可见时，所有的骚动都瞬间平息了。不祥的预感。

李世欢勒住马，停在营门前。他没有立刻下马，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期盼，最终化为失望与愤怒的脸。他看到了司马达眼中的询问，看到了侯二愤怒的眸子，也看到了那些普通士卒和妇孺眼中，刚刚燃起又被掐灭的光。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腑，却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他翻身下马，动作因为疲惫和伤痛而显得有些迟缓。

“将军……”司马达上前一步，声音干涩。

李世欢没有看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失去血色的脸，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我们阵亡了六十个兄弟，斩首二百八十七级，击溃了柔然主力的侧翼，换回来的……是赏赐，核减三成。擢升，容后再议。”

“核减三成……”

“容后再议……”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随即，如同堤坝崩溃，低低的哭泣声、愤怒的咒骂声，以及那无法言说的巨大悲伤和屈辱，瞬间弥漫开来。

“就……就这些？！”侯二的声音颤抖着，嘶吼道：“六十条命！六十条命啊！那帮狗娘养的！畜生！”

他状若疯魔，双目赤红，转身就要去拿兵器：“俺去跟他们拼了！”

“侯二！”李世欢的声音依旧不高，“拼了？然后让营里剩下的这些老弱妇孺，也跟着我们一起死吗？让死去的兄弟背上反贼的污名？”

侯二僵在原地，身体剧烈颤抖，最终，他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立着的木桩上，木屑纷飞，他的手背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李世欢没有阻止他，他知道，需要让这股怒火发泄出来，哪怕是以伤害自己的方式。

每一个都感到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窒息般的难受。

李世欢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冷硬：“哭没用！骂也没用！怀朔镇不给，朝廷不给，那我们就不再指望他们！”

“从今天起，我们只信自己手里的刀，只靠我们自己的本事！阵亡兄弟的抚恤，我们自己来发！我们缺的粮食，我们自己去找！我们受的委屈，我们自己来讨！”

“司马！”

“属下在！”司马达立刻应声，眼神中重新燃起了光芒。

“清点所有物资，重新核算。阵亡弟兄的抚恤，按我们自己的标准，双倍发放！钱不够，就用粮食、布匹抵！务必送到他们家人手中，一个都不能少！”

“是！”司马达重重点头。

“侯二！”

侯二抬起头，赤红的眼睛里只剩下服从和毁灭的**。

“带着还能动的弟兄，加强营地警戒！巡逻范围扩大五里！这个时候，谁敢来触霉头，给我往死里打！”

“喏！”侯二吼声应道，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都灌注在这一声里。

“其余人等，”李世欢看向那些普通士卒和妇孺，“照顾好伤员，守好我们的家！只要我们人还在，青石洼就在！天，塌不下来！”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朴实，也最坚定的命令。但就是这样的话语，却像定海神针般，稳住了即将崩溃的人心。哭泣声渐渐止息，咒骂声变成了压抑的喘息，一种同仇敌忾，开始取代之前的绝望。

人们默默地散开，按照李世欢的命令各行其是。

李世欢又看向司马达，低声道：“先生，随我来。”

两人回到那间简陋的土屋里。炭火盆里的火苗微弱地跳动着，映照着两人的脸庞。

“将军，核减后的赏赐……杯水车薪。”司马达不用算也知道结果，“即便我们动用所有缴获和存粮，双倍抚恤发放之后，存粮……恐怕支撑不过半月。”

“我知道。”李世欢打断他，声音低沉，“怀朔镇靠不住，我们只能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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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马奴的帝王路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他走到那张粗糙的舆图前，目光落在代表怀朔镇的那个标记上，眼神冰冷。

“我们都错了。”他突然开口，“我们总想着靠军功，建功立业。但现在我知道了，要想活下去，活得像个人，就得明白一件事——”

司马达神色一凛：“将军的意思是？”

李世欢的手指重重按在舆图上青石洼的位置，“从今往后，青石洼就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活路，不靠任何人的恩赏，只靠我们自己。”

“可将军，”司马达忧心忡忡，“如此张扬，若是镇将府问罪……”

“我们张扬什么了？”李世欢反问，“我们只是在尽忠职守，看守自己的防区。我们只是在体恤士卒，厚待阵亡的兄弟。哪一条，不是合乎朝廷法度？”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忙碌的营地：“镇将府要的是表面上的安稳。只要我们不扯旗造反，不明目张胆地违抗军令，他们就不会真的在乎我们在这角落里做什么。”

“那若是……他们真要动我们呢？”司马达闷声问。

李世欢沉默片刻，窗外的火光在他眼中跳动。

“那就让他们想清楚，”他轻声道，“动我们，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一刻的李世欢，不再是那个渴望靠朝廷建功立业的军官。

“将军，您决定了？”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李世欢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不是为了造反，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对得起死去的兄弟，为了不让活着的人寒心。”

司马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郑重拱手：“达，明白。”

夜色，彻底笼罩了青石洼。

李世欢独自一人站在土屋外，望着北方怀朔镇的方向。那里灯火依稀，歌舞升平，与这里的悲伤和愤怒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只剩下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

这条路，既然别人不给走，那他就自己趟出一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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