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青石洼还浸在深蓝色的暗影里，东面山脊刚刚透出一线鱼肚白。李世欢已经站在营地北侧的高坡上了，皮袄的领子竖着，抵挡着料峭的晨风。身边站着三个人：侯二、司马达，还有胡大。

“就是这片地。”胡大指着坡下开阔的谷地。那是一片向阳的缓坡，面积约有五六百亩，枯黄的草甸在晨光中泛着淡金色，几丛耐寒的灌木零星散布。一条细小的溪流从谷地中央蜿蜒而过，虽然水量不大。

“草长得如何？”李世欢问。

胡大弯腰揪了一把枯草，在手里捻了捻：“这是羊草和针茅，北地常见的牧草。现在看着枯，开春后就能返青。下面还有苜蓿的根，这种草牲口最爱吃，长得快，一季能割两茬。”

司马达蹲下查看土质，抓起一把土在手中搓开：“土质偏沙，存不住水，种庄稼确实不行，但放牧正合适。只是……”他站起身，望向北方，“这里离营地有三里，又在北坡，若有敌情，救援不及。”

侯二立即道：“俺带人在坡上建个戍堡，驻一队人，白天放哨，晚上警戒。真有事，烽火一点，营地骑兵半刻钟就能到。”

李世欢没说话，目光沿着谷地缓缓移动。这片地是他昨天傍晚骑马巡边时发现的，当时就想到了牧场的事。青石洼现在全靠农耕，一千多张嘴等着秋后的粮食，但眼前呢？狩猎队的收获越来越不稳定，胡大昨天只带回两只瘦弱的黄羊。肉食短缺，劳力就跟不上，这是恶性循环。

更关键的是，战马。

侯二手下现在有三十多个会骑马的，但营里能用的马不到十匹，还大多是驮马、耕马，真正的战马三四匹。没有骑兵，在这片开阔的北疆，就像缺了腿的狼。

“胡大，”李世欢终于开口，“若给你这片地，你能养多少牲口？”

胡大眼中闪过一丝光。他来青石洼这些天，虽然被接纳，但总觉得与那些耕田的汉人格格不入。他是草原上长大的，会养马、会放羊，但不会种地。如今听到“牧场”二字，浑身血液都热了起来。

“将军，若只是放牧，这五六百亩地，能养马五十匹，或者羊三百只。”他顿了顿，“但若是半牧半饲，春天把牲口放出去吃草，秋冬割草储存，建圈舍，精细喂养，能多养三成。”

“半牧半饲？”李世欢对这个词很感兴趣。

“就是汉人的养法。”胡大道，“我们草原上逐水草而居，一片草吃光了就换地方。但汉人定居，在一块地上养牲口，就得割草、储草，冬天还要喂豆料。这样牲口长得壮，但费功夫。”

李世欢点点头。这正是他想要的，不光是游牧，还要定居的畜牧，能成为青石洼稳定的一部分。

“你需要多少人？”他问。

胡大想了想：“真干起来，得有个懂行的老汉带几个徒弟。放牧、配种、治病，这些都有讲究。另外割草、建圈、运水，得二三十个劳力。”

司马达在心里算了笔账：“现在春耕正紧，抽三十壮劳力出来，垦荒进度要慢一成。”

“值不值？”李世欢看向他。

司马达沉默片刻：“若只是为肉食，不值。但若为战马……值。一匹好战马，在边镇能换二十石粮。而且咱们自己有骑兵，安全。”

“那就干。”李世欢拍板，“胡大，牧场的事交给你。需要什么，跟司马达说。侯二，戍堡三天内建起来，你的人驻守。记住，牧场是青石洼的产业，不是谁私有的。你胡大是管事，不是头人。”

这话说得很重。胡大脸色一肃，抱拳道：“将军放心，胡大明白。”

四人往回走时，天已大亮。营地那边传来晨起操练的号角声，炊烟袅袅升起。快到营地时，迎面遇见孙腾。孙腾显然也是早起散步，看见李世欢一行，便停步拱手。

“李将军早。”

“孙大人早。”李世欢回礼。

孙腾看到了他们从北坡回来，顺口问道：“将军这是……”

“去看看北坡那片谷地，打算辟作牧场。”李世欢坦然道，“营中肉食短缺，长远看也需要养些马匹。”

“牧场？”孙腾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北地本就宜牧，只是……”他迟疑了一下，“营中可有懂畜牧之人？”

李世欢指了指胡大：“这位胡壮士是行家。”

孙腾打量胡大一番，点点头：“《相马经》有云：‘马者，兵之本也。’边镇无马，如鸟无翼。将军思虑长远。”他顿了顿，道，“若是需要良种马匹，本官倒可写信回怀朔，问问马市行情。怀朔西门外的马市，每月十五开市，常有草原部落来交易。”

这是主动示好了。

李世欢心中了然，拱手道：“若得大人相助，青石洼幸甚。”

“分内之事。”孙腾微笑，“对了，将军，关于牧场选址，本官有一言。北坡虽好，但毕竟在营地之外。按《魏律》，营田之地，凡离营三里者，需设戍卫、立界碑、报官府备案。这些手续，将军可曾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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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马奴的帝王路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这话提醒了李世欢。他看向司马达，司马达低声道：“卑职这就去办。”

孙腾却摆摆手：“手续之事，本官可代为办理。监营使本就有督查营田、牧场之责，出具文书、加盖官印，都是分内。只是……”他看向李世欢，意味深长，“牧场建成后，产出如何分配？租税几何？这些章程，还需早些定下，以免日后纷争。”

李世欢听明白了。孙腾这是在用他的方式，重新确立监营使的权威，我可以帮你办事，但规矩得由我来定，至少表面上如此。

“大人说的是。”李世欢从善如流，“章程之事，就劳烦大人与司马达共拟。拟好后，卑职召集营中头面人物商议，定下规矩，人人遵守。”

这话给了孙腾面子。

孙腾满意点头：“如此甚好。”

几人各自散去后，李世欢回到议事厅。周平已经等在那里，脸色不太好看。

“将军，北边那伙乱兵有动静。”周平压低了声音，“昨天后半夜，他们的探子摸到了咱们北坡那片谷地，在溪边停留了约莫一刻钟，又退回去了。”

“看清了？”

“胡大手下的两个猎户埋伏在灌木丛里，看得真切。一共三人，都带刀，骑马，但马很瘦。他们在溪边喝水，还说了几句话，猎户离得远，只听到一句：‘这地儿能养马’。”

李世欢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乱兵也看中了那片谷地。

“他们知道咱们要建牧场吗？”

“应该不知道。猎户说，那三人就是路过歇脚，没久留。”

“但很快就会知道。”李世欢站起身，走到窗前，“咱们一旦动工建戍堡、圈地，他们肯定会察觉。”

周平道：“要不要先下手？侯二哥那边有四五十个能打的，趁他们不备，端了他们老窝。”

李世欢摇头：“那是下策。一来咱们兵力不足，二来就算打赢了，也会折损人手。最重要的是，那伙乱兵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边军，杀了他们，其他溃兵会怎么想？北镇各处还有多少这样的乱兵？咱们不能把所有人都推到对立面。”

“那……”

“先建戍堡，加强戒备。”李世欢道，“如果他们只是求一条活路，或许可以谈谈。”

“谈？”周平皱眉，“将军，那些人可是杀了官、造了反的。”

李世欢拍拍他的肩膀：“乱世之中，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强。当然，前提是他们不来抢咱们的饭碗。”

午时过后，牧场的事就在营地里传开了。

反应不一。

汉人流民大多不感兴趣，他们更关心自己开垦的那几亩地什么时候能浇上水，秋后能分多少粮。但那些鲜卑人、或者半鲜卑半汉的流民，却明显兴奋起来。好几个会养马、放羊的主动找到胡大，想加入牧场。

胡大按照李世欢的吩咐，没急着收人，而是让他们先登记，等章程定了再说。

下午，司马达和孙腾开始起草牧场章程。孙腾搬出了《魏律》和《营田令细则》，坚持要按官府牧场的规矩来：牧场产出，三成交官府，两成留作种畜，五成归营中分配。司马达则据理力争，说青石洼不是官府牧场，是流民营自救，租税太重养不起。

两人争执了一个时辰，最后折中：第一年免租，第二年起，年产的一成交官府备案，一成留种畜，八成归营中。孙腾勉强同意，但加了一条：牧场所有马匹，需登记造册，报监营使备案，不得私售。

这等于把战马的控制权，部分收归监营使手中。

李世欢听司马达汇报后，只说了两个字：“可以。”

他现在需要的是把牧场建起来，把马养起来。至于控制权……不重要。

傍晚时分，李世欢独自骑马又去了一趟北坡。这次他看得更仔细：溪流的水量，草甸的厚度，背风处的选址……

正要上马回营时，远处山梁上忽然出现了几个黑点。

是人，三个，骑着马，正朝这边张望。

李世欢勒住马，手按在刀柄上。对方也看见了他，停住了。双方隔着二三百步，对峙了片刻。

然后，对方调转马头，消失在山梁后。

李世欢没有追。他看见那几匹马的样子，都很瘦，跑起来步态不稳，显然是饿久了。

回到营地，他叫来周平：“给北边那伙乱兵传个话。”

“传什么？”

“就说青石洼的李将军，请他们的头领后天午时，在北坡溪边见面。不设伏，不带兵，只带三个随从。谈得拢，有肉吃；谈不拢，各走各路。”

周平瞪大眼睛：“将军，这太冒险了！”

“做事，哪有不冒险的？”李世欢道，“何况……”他笑了笑，“咱们现在有孙主簿这张牌。朝廷的监营使在咱们营里，咱们就是‘奉令安置流民’的合法营地。他们呢？是造反的乱兵。这身份差别，够他们掂量掂量了。”

这倒是周平没想到的。他恍然：“将军是要用孙主簿的官身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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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马奴的帝王路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不是压，是给他们一条路。”李世欢望着北方暮色，“如果他们也愿意垦荒放牧，自食其力，青石洼……或许可以多收留几十个人。”

“可咱们自己粮食都不够……”

“所以得谈条件。”李世欢眼神冷静，“他们得干活，得守规矩，还得有拿得出手的本事。如果只是一群只会抢掠的乌合之众，那就算了。”

夜色降临，青石洼议事厅里亮起了灯。

孙腾也听说了李世欢要约见乱兵头领的事，主动找了过来。他神色严肃：“将军，此事非同小可。与乱兵私通，按律当斩。”

“不是私通，是招抚。”李世欢纠正道，“大人是监营使，代表朝廷。若能将一伙乱兵招安，使其归田牧马，岂不是大功一件？”

孙腾愣住了。他没想到李世欢会从这个角度切入。

“当然，此事需大人坐镇。”李世欢继续道，“后日会面，若大人能以监营使之身，宣示朝廷德化，许其改过自新，必能事半功倍。届时招安成功，大人的政绩簿上，又可添一笔。”

孙腾心动了。招安乱兵，这确实是看得见的政绩，比督导垦荒更显眼。

“只是……”他还是有顾虑，“万一他们心怀叵测，暴起发难……”

“侯二会在三百步外埋伏五十弓手。”李世欢道，“他们若敢动武，一个都回不去。”

孙腾沉吟良久，终于点头：“既如此，本官便与将军同往。”

等孙腾离开后，司马达低声道：“将军真要把孙主簿推到前面？”

“他是最好的护身符。”李世欢道，“有他在，咱们就不是私自勾连乱兵，而是奉令招安。就算镇将府知道了，也说不出什么。”

“可那些乱兵若真归附，安置在哪里？怎么管？”

“北坡牧场。”李世欢早已想好，“让他们去养马、放羊。胡大管着，侯二看着，翻不了天。再说……”他顿了顿，“咱们现在缺的是什么？是能骑马打仗的人。那伙乱兵能在沃野镇闹事后全身而退，说明不是庸手。若真能收服，就是一支现成的骑兵。”

司马达明白了。将军看中的，不是那几十张嘴，而是几十个能上马的兵。

窗外，北风渐起，吹得窗纸簌簌作响。

青石洼的春天，就这样在垦荒、畜牧、以即将到来的危险会面中，缓缓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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