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镇将府的传令兵就到了。

来的是段长的亲兵队正，他没有进营，只在敞开的营门外勒马，“镇将府令：各戍秋防例会，提前于今日午时初刻召开。着青石洼戍主李世欢，携本戍今岁粮秣、军械、营建之全数明细账册，准时与会，以备咨询。”

没有提刘能，没有提密报。

这才是段长的手笔。

李世欢站在营门内，拱手应道：“末将领命。”

韩队正点了点头，拔转马头前，忽然又侧过脸，用只有近处几人能听见的音量补了一句：“刘戍主昨夜奉召入府，与段将军叙话至子时。今日与会戍主……较往年多些。”

马蹄声远去，留下一营死寂。

侯二拳头攥得咯咯响：“叙话至子时？他刘能是个什么玩意，也配跟段将军‘叙话’？分明是告了一夜的状！”

他转身，“司马达，账册最后核对一遍。粮食的缺口，就按昨夜议定的，拆入‘流民安置口粮’、‘意外损耗’与‘抚恤支出’三项。每项数额、缘由、经手人、旁证，全部列明附后。账目是我们唯一的盾牌。”

“侯二，选四名亲卫，你带队随我同去。人要精悍，更要嘴严。路上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不许议论，不许妄动。”

“周平，”他看向这个沉默的斥候头领，“营外暗哨加倍。”

周平重重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军，保重。”

李世欢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说。

司马达将账册木匣递来。李世欢打开，里面账册摞得整整齐齐，他抽出一本“流民安置口粮”细目，账目清晰，理由充分。

李世欢合上账册。盾牌已经铸好，虽非坚不可摧，但足以抵挡第一轮箭矢。

辰时三刻，一行六骑离开青石洼。

李世欢一马当先，侯二与四名精悍士卒紧随其后。马蹄踏过开始枯黄的草甸，扬起一缕细细的尘埃。秋日的太阳升得高了，光线明亮却没什么温度，照在辽阔而荒凉的戈壁上，一片惨白。

一路上无人说话，只有风声与蹄声。

距离怀朔镇约十里，官道旁出现一个简陋的茶棚。五六张破桌子，此刻却坐满了人，多是商旅脚夫打扮，但李世欢一眼就看出，其中至少有三四个是军中斥候的眼线。他们的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李世欢一行，尤其在侯二和木匣上多停了一瞬。

侯二鼻子里低低哼了一声，李世欢用眼神制止了他。

越接近怀朔，这种被窥视的感觉就越明显。刘能那张状纸，显然已经搅动了怀朔镇这潭水，无数双眼睛都在等着看，段将军如何处置这个风头正劲又突遭告发的流民戍主。

巳时正，怀朔镇灰黄色的城墙出现在眼前。

今日的城门守卒似乎格外严苛，对进出人等的盘查细致了许多。轮到李世欢一行时，守门的队正甚至亲自验看了他的身份牌和镇将府传令公文，又盯着那木匣看了几眼。

“李戍主，今日府内会议，听说……”队正拖长了语调，脸上带着一种模糊的、介于同情与幸灾乐祸之间的神情，“咳，末将多嘴了。请。”

“将军，这帮龟孙……”侯二压低声音，怒火中烧。

“噤声。”李世欢面无表情，“走。”

镇将府所在的街区更是肃静。往日还有些官员、书吏往来，今日却只见持戟武士在府门两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绷的、等待审判般的凝滞感。

在府门前下马，早有文吏等候。验过身份，文吏引着李世欢前往二进院的议事堂，侯二等人则被拦在门外，木匣由另一名文吏接过，仔细检查后方才捧入。

“李戍主，请在此稍候。”文吏将李世欢引至议事堂外一侧的厢廊下。这里已经站了七八个人，都是今日与会的其他戍主。看到李世欢，他们的交谈停顿了一瞬，各种目光，探究的、疏离的、同情的、冷漠的，纷纷投来。

刘能站在人群稍远处，正与另外两名戍主低声谈笑，见李世欢到来，他转过头，脸上露出笑容，遥遥拱手：“李戍主，来了？”

仿佛昨夜在段长面前递状子告黑状的不是他。

李世欢拱手回礼，神色平淡：“刘戍主早。”

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走近。他选了个靠柱子的位置站定，目光平静地投向庭院中那口巨大的铜缸，缸里几尾红鲤无知无觉地游弋。

时间一点点过去，陆续又有几位戍主和镇将府属官到来。午时初刻将至，议事堂沉重的栎木大门终于被两名卫士缓缓推开。

文吏高唱：“诸位，入堂——”

众人整理衣冠，鱼贯而入。

堂内光线比外面晦暗许多，高大的梁柱在深处投下厚重的阴影。正中的虎皮高背椅空着，段长还未到。两侧的长案后已经摆好了坐席，但无人就坐，都按品级立在堂中。

李世欢依旧站在左侧末尾。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堂内：段长的位置空着；右侧上首，赵副将已经端坐，今日他未着甲，一身锦袍，正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拨弄着茶沫，眼皮都未抬一下；孙腾坐在文官列中，面沉如水；司马子如的位置空着；刘能则站在右侧中段，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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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堂后传来脚步声。

段长一身常服，缓步走出。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全场，在李世欢身上并未多停留，与看其他人无异。

“都到了？”段长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堂内最后的细微声响也归于寂静。

“禀将军，与会者均已到齐。”一名参军出列回道。

“嗯。”段长微微颔首，“今岁秋防，关乎怀朔镇一冬安宁，不可轻忽。召诸位前来，便是要议定方略，查补阙漏。各戍情形，一一报来。”

会议开始了。

先是几位老戍主禀报防务，请求增拨冬衣、箭矢、修补城墙的物料。段长或准或驳，或询问细节，一切如常，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秋防会议。

李世欢垂目静立，心中却如明镜。这只是前奏，风暴正在酝酿。

轮到刘能时，他出列，躬身，禀报完黄沙戍例行的防务准备后，话锋一转：“将军，末将近日巡边，听到一些流言，关乎边防安全，心中不安，不敢不报。”

堂内气氛微妙地一变。

段长端起茶碗，吹了吹：“哦？什么流言？”

刘能挺直腰背，声音清晰：“末将听闻，近日北边某些部落，与我边地一些不明来历之人往来甚密，以物易物，其中……似涉及军资马匹。”

他顿了顿，仿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说道：“更有流言指称，我怀朔镇内，竟有戍堡参与此类交易。末将初时不信，然边境耳目传来消息，言之凿凿，且有边民可为佐证。末将唯恐此风一长，资敌弱我，遗祸无穷，故冒死禀报！”

话音落地，满堂死寂。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齐刷刷地投向了站在末位的李世欢。

资敌。军资马匹。边民佐证。

李世欢感觉到那些目光的重量，但他依旧垂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刘能口中那个被流言所指的戍堡，与他毫无干系。

段长放下茶碗，盖与碗沿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李世欢身上，平静，深沉，看不出喜怒。

“世欢，”段长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回荡，“刘戍主所言，你可有听闻？”

李世欢出列，走到堂中，躬身：“禀将军，末将亦有听闻。”

“哦？”段长看着他，“你有何说？

李世欢直起身，依旧微躬，姿态恭敬，声音平稳：“启禀将军，此类走私边贸，禁之不绝，历年皆有。多为边民为生计所迫，铤而走险。末将驻守青石洼后，对此亦有所察，并严令麾下巡哨加强戒备，遇有可疑，立即查处。”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流言所指，有戍堡参与……末将以为，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或许是走私者为求自保，故意散布混淆视听；亦或……是有人别有用心，以谣传讹。”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迎向段长：“末将管教不力，致辖区附近有此流言滋生，惊扰将军，愿领失察之责。然青石洼上下，自末将以至普通一卒，皆牢记将军教诲，绝无可能行此事。末将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说罢，他再次深深躬身。

段长手指轻轻叩击着虎皮扶手，没有说话。

刘能却冷笑一声，出列道：“李戍主忠心可嘉。然，流言或许有假，证人却未必能作假。”他转向段长，拱手，“将军，末将忧心边患，已寻得两名知情边民，此刻就在府外。可否传唤入堂，与李戍主……当面对质？”

图穷匕见。

人证，就在这里。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李世欢，看他如何应对。

李世欢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只有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抬起眼，看向段长，“末将，愿与证人对质。”

“只是，”他补充道，目光清澈，“也请将军明鉴，边民之言，或有受人胁迫、利诱之可能。是非曲直，恳请将军圣断。”

他将自己置于绝对服从的位置，同时轻描淡写地埋下了对“人证”可信度的质疑。

段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后，缓缓道：“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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