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洼营地的气氛，比之前更加紧绷，却也更加沉默。
自镇将府会议回来，李世欢并未对士卒们隐瞒“削减三成”和“酌情分摊”的消息。隐瞒只会滋生更可怕的谣言和恐慌。他只是用平静的语气告知众人，让大家做好过紧日子的准备。
话虽如此，但当每日的口粮配给重新核定下发时，营地上下还是弥漫开恐慌，多了些压抑的烦躁。
李世欢将自己关在土屋里的时间变长了。
他让周平加派了暗哨，不仅仅针对外部，也开始有意识地留意营内是否有异常的动向或言论。他知道，这种不确定性，人心最容易浮动，也最容易被外部的力量影响、撬动。
然而，最先等来的，不是核查人员，而是镇将府另一道直接下达给李世欢个人的命令。
命令依旧由那位王队主送达，他没有在营门前宣读，而是在李世欢的土屋里，屏退左右后，才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函。
“李戍主，这是镇将大人的亲笔信。”王队主将信递上，低声道，“大人吩咐，需您亲阅。”
李世欢心中微沉，面上却不露分毫，接过。信函上的火漆是段长的私印纹样。他拆开，抽出里面的信。信不长，是段长亲笔，字迹沉稳有力。
信的开头是例行的褒奖，称赞青石洼这两年的勤勉，营地稳固壮大，称其“忠勇可嘉，堪为边镇表率”。接着，笔锋一转：“……然，柔然新附，北疆粗安，镇城防务不可因此稍懈，反需增其威重，以慑不臣，亦安归附者之心。查，青石洼戍卒经冬巡磨砺，颇见精悍，尤以侯二所部数十骑，骁勇善战，缴获颇丰。值此镇城整饬武备之际，正宜调此精锐入镇城，充实中军，亦可令其得更大施展，不负勇力。”
“……着，即调青石洼戍卒侯二，并其麾下五十精骑，限五日内至镇城军中报到，归镇城骑都尉管辖。此令。”
信的最后，段长的语气又缓和下来：“侯二等人调镇城，亦是历练提拔，于其前程有益。青石洼防务，你可另择干练者统带，勿以为念。调令另附正式文书，由王队主一并交付。”
李世欢捏着信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
调侯二！还有五十人！
侯二是他麾下最勇猛、也最忠诚的悍将！
段长这一手，根本不是寻常的兵力调配。这是精准的“抽筋剔骨”！借口冠冕堂皇，“充实镇城防务”“历练提拔”，让你根本无法以正当理由拒绝。但实质，就是要削弱你的实力！
而且，调走的是侯二这个对他李世欢死心塌地的猛将，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削弱，更是对他个人的打击！
好狠的一招！
王队主在一旁静静观察着李世欢的反应。他看到这位年轻戍主的脸色似乎白了一瞬，但迅速恢复了平静。
“镇将大人思虑周全，提拔之意，卑职感激不尽。”李世欢放下信，抬起头，“侯二勇悍，确是大材，埋没在青石洼这小地方，是可惜了。能得大人青眼，调往镇城历练，是他的造化，也是我青石洼的荣幸。”
王队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预想过李世欢可能会据理力争，可能会诉苦求情，甚至可能会压抑着愤怒沉默接受，却唯独没料到对方会是这般“通情达理”、甚至“与有荣焉”的反应。
“李戍主能如此想，自是最好。”王队主语气缓和了些，从怀中又取出一份盖着镇将府大印的正式调令文书，递给李世欢，“如此，便请李戍主按令行事，五日内，让侯队正率部前往镇城报到。镇城骑都尉那边，已打好招呼，会妥善安置。”
“是，卑职遵命。”李世欢双手接过调令，态度恭谨。但他略一沉吟，又露出些许为难之色，“王队主，非是卑职推诿，只是……侯二所部五十人，乃是我戍堡巡防主力，如今骤然调走，青石洼北面巡防之责恐立时吃紧。眼下正值开春，边民往来、柔然新附部落动向未明，巡防断不可废。不知镇将大人对此……可有示下？”
他语气诚恳，“再者，侯二等人调走，其原负责之训练、马匹照料等一应事务，亦需人手接替。卑职斗胆，可否请王队主回禀镇将大人，能否……酌情延缓数日？容卑职稍作调整安排？或者，从镇城拨付些许兵甲，以填补空缺？”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在无法改变结果的情况下，尽可能为青石洼争取一些补偿。
王队主听罢，眉头微皱。他自然听出了李世欢的言外之意，也明白这些要求并不过分，甚至可以说是戍主分内的考量。但此事是段长亲自定下，他一个传令的队主，岂敢擅自应允什么？
“李戍主的难处，在下理会得。”王队主斟酌着词句，“不过，镇将大人军令已下，限期五日，恐怕……延缓之事，难以通融。至于兵甲补充、流民遴选……此等事宜，非在下所能决断。李戍主之忧，在下回城后，定当如实禀明镇将大人。但眼下，调令需按期执行，还望李戍主以大局为重，克服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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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马奴的帝王路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回答很官方，既没答应，也没完全堵死，将皮球踢回给了段长。
“王队主所言甚是，是卑职思虑不周了。军令如山，自当遵从。侯二及所部五十骑，五日内必抵镇城。营中困难，卑职再另想办法吧。”
王队主见状，心下倒是松了口气，又说了几句“镇将大人也是为侯二等人前程着想”“李戍主深明大义必得赏识”之类的场面话，便起身告辞。
送走王队主，土屋的门关上。李世欢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沉寂。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将军？”一直守在外间的司马达推门进来，看到李世欢的脸色，心中一紧。
李世欢将信和调令递给他，一言不发。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带着寒意的春风吹进来，似乎想吹散心头的憋闷。
“去叫侯二过来。还有周平。”他背对着司马达，吩咐道。
很快，侯二和周平匆匆赶来。侯二还不知情，脸上带着惯常的、略微不耐烦的凶悍神情，大概是正在操练被叫来有些不悦。周平则敏锐地察觉到屋内气氛不对，神色凝重。
李世欢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将调令的内容告诉了二人。
“什么？！”侯二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虎目圆睁，“调我去镇城？还带五十个弟兄？凭什么？！老子不去！将军，咱们……”
“这是军令。”李世欢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段将军的亲笔信和正式调令都在这里。让你去镇城，是‘提拔’，是‘历练’。”
“狗屁提拔！我不去。”侯二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暴起的说道。
李世欢转过身，看向侯二，“段将军是怀朔镇将，违抗军令，是什么下场，你不清楚吗？”
侯二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上侯二心头，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悍将，眼睛瞬间红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周平脸色铁青，声音干涩：“将军，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侯二和那五十人，这一走……”
李世欢摇头，“没用。段将军决心已定，这就是冲着削弱我们来的。现在争论去不去，已经毫无意义。”
他走到侯二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半头、此刻却愤怒的部下，伸手按在他坚实的肩膀上。
“侯二，”李世欢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我也不想放你走。但眼下，我们没有选择。”
侯二抬起头，赤红的眼睛看着李世欢。
李世欢继续道，“这是你的机会！”
他顿了顿，“记住，在镇城，你们要抱成团，要谨慎，也要想办法立住脚，争取立功升迁！将来你我兄弟，还能互相照应，在这怀朔镇，咱们说话才能更硬气，才能为手下这些跟着咱们吃苦的弟兄们，争得更多机会！”
这番话，终于让侯二明白了将军的深意。
“……俺明白了，将军。”侯二的声音沙哑，他重重抱拳，“军令如山，俺侯二遵令！五日内，必带弟兄们去镇城报到！在那边，俺会管好弟兄们，也会……把眼睛擦亮，寻机会立功！”
“好！”李世欢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转向周平，“周平，侯二走后，他那摊子事，你先兼管起来。营防不能乱，人心不能散。”
“是！”周平肃然应命。
“司马达，”李世欢最后吩咐，“调令之事，不必刻意隐瞒，但也不必大肆宣扬。明日，以我名义，为侯二及五十位弟兄践行。酒不多，但要热闹，要让他们风风光光地‘高升’离开。营里其他弟兄看了，或许……也能稍微冲淡些怨气，留点念想。”
“是，我这就去准备。”司马达领命。
四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直到夜幕深沉，侯二和周平方才告退。
土屋里，又只剩下李世欢和司马达。
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动着，显得格外孤寂。
“将军，”司马达声音苦涩，“我们壮大也不行，弱小也不行，壮大有人惦记，弱小被人欺负，为什么？”
李世欢望着跳动的灯焰，缓缓道：“退让，是因为力量不够，不得不退。壮大被惦记，很正常，只是我们还不够强。”
他抬起眼，“我们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背景，现在，靠军功升迁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我们保住青石洼这个根基，就还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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