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家属的沉默

晨曦心理咨询中心坐落在老城区一条安静的梧桐街道上,门脸不大,暖色调的原木招牌,透着一股令人放松的专业感。吕凯带着刘冰走进来时,前台一个穿着米色针织衫的年轻女孩立刻站起来,微笑着询问是否有预约。

“我们找廖云女士,约好的。”吕凯出示了证件。女孩看了一眼,笑容稍稍收敛,但依旧保持着礼貌:“廖老师在会客室等两位,这边请。”

会客室不大,布置得简洁温馨,浅灰色的沙发,原木茶几,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的风景画,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薰衣草香薰味道。廖云就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穿着浅灰色的职业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一张干净、平和的脸。她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眉眼温和,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吕警官,刘警官,请坐。”她站起身,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她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接待的是普通的访客,而非调查命案的警察。

吕凯和刘冰在她对面坐下。近距离看,廖云的五官和林浩档案照片上的少年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的形状,只是林浩的眼神清澈中带着忧郁,而廖云的眼神,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得让人有些不安。

“廖女士,感谢你抽时间。我们是为了你弟弟林浩七年前的那起意外,以及近期发生的几起案件,来了解一些情况。”吕凯开门见山,但语气尽量放得平缓。他知道面对这样的对象,任何施压都可能适得其反。

廖云微微点了点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是标准的咨询师倾听姿势。“我明白。关于浩浩的事,还有最近的……新闻,我都看到了。”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有什么问题,请问吧。我会尽力配合。”

“关于你弟弟林浩当年的事,你能再详细说说吗?特别是,当时处理过程中,有没有你觉得不合理,或者被忽略的地方?”刘冰打开记录本,问道。

廖云的目光似乎飘远了一瞬,看向窗外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梧桐树叶,但很快又收了回来。“浩浩比我小八岁。父母工作忙,小时候几乎是我带大的。”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他很乖,有点内向,但很善良,喜欢画画,梦想是当个漫画家。上了高中,进了重点班,学业压力大,他有些吃力,但一直在努力。”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压抑某种情绪。“出事前那段时间,他回家话越来越少,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问过他,是不是学习太累,或者和同学闹矛盾了。他总是摇头,说没事。我那时刚工作不久,也忙,没有太深究……现在想想,我真不是一个称职的姐姐。”她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波动,像是冰面下细微的裂痕。

“班主任是陈文彬老师,对吗?”吕凯问。

“是。”廖云点头,“出事后,我们父母去学校,陈老师一开始很客气,也很惋惜,说林浩是个安静的学生,就是成绩不太理想,心理可能有点压力。但后来,当我们提出想看浩浩的遗物,特别是想知道他最后一段时间在学校的表现时,陈老师的反应……有些微妙。”

“怎么微妙?”

“他开始强调学校的规章制度,强调浩浩可能存在的‘心理问题’,暗示我们不要‘纠缠’,免得对浩浩和其他学生造成‘二次伤害’。”廖云的声音冷了几分,“而且,我们后来从其他学生家长那里隐约听说,陈老师对成绩落后的学生,言语上……可能不太注意方式。”

“有具体的说法吗?或者证据?”

廖云沉默了几秒,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文件袋里,取出几页打印纸,推到吕凯面前。“这是我父母当时记下的一些东西,还有他们后来辗转从几个当时和浩浩同班、但后来转学的学生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没有录音录像,学生们也不敢说得太明确,怕惹麻烦。”

吕凯接过,快速浏览。上面记录着一些模糊的指控:“陈老师曾当众说林浩‘脑子笨得像木头’”、“作业错多了会被叫到办公室‘谈话’,出来时眼睛是红的”、“有一次好像因为拖了班级平均分,被罚站了一下午”……都是间接的、无法证实的描述。

“最重要的是这个。”廖云又取出一张照片的复印件,上面是一张略显模糊的字条照片,字迹有些潦草,但能辨认:“陈老师,我受不了了,求你别再骂我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林浩。”

吕凯和刘冰的瞳孔同时一缩。就是刘冰之前提到的字条。

“这是我们在整理浩浩遗物时,在他文具盒的夹层里发现的。”廖云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我父母当时就拿着这张字条,去找了办案的警察。警察拍了照,拿走了原件,说会调查。但后来,在所有的调查报告、结论通报里,再也没有提过这张字条。我们去问,一开始说还在调查,后来就说字条‘无法作为直接证据’,‘可能与事件无直接关联’,再后来……就说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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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谋系列请大家收藏:()谋系列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找不到了?”刘冰皱眉。

“对,遗失了。”廖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一张可能证明我弟弟生前遭受过老师言语暴力的、他亲笔写下的字条,就这么遗失了。而我弟弟,被定性为‘因学习压力导致抑郁,自杀身亡’。”

吕凯看着照片上那行稚嫩而绝望的字,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少年在写下它们时,内心的恐惧和无处申诉的痛苦。“当时处理这件事的警察,你还记得是谁吗?”

“记得。负责的警官姓郑,当时是派出所的副所长,现在应该调走了吧。”廖云说,“我父母找过他很多次,一开始他还接待,后来就推给下面的人,再后来干脆避而不见了。我父亲为了这件事,跑教育局,跑信访办,找媒体……都没用。李雪记者,就是那时候来的。”

“李雪?”

“嗯。她当时是都市报的实习记者,主动联系我父亲,说想了解一下情况,做一个关于学生心理健康的深度报道。我父亲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把所有知道的情况都跟她说了,包括那张字条的事,还有陈老师可能的问题。”廖云的语气依然平静,但语速慢了下来,“后来报道出来了,但……和我父亲期望的完全不一样。文章里只轻描淡写地提了句‘有同学反映师生关系紧张’,然后大篇幅引用了一些所谓的‘专家说法’,强调青少年心理脆弱,抗压能力差,学校心理健康教育的重要性。至于那张字条,只字未提。报道出来后,网上很多人骂浩浩‘玻璃心’、‘自己不行还怪老师’,甚至有人说我父母是‘想讹钱’。”

吕凯能想象那种感受,从抱有希望到彻底失望,甚至被反噬的愤怒与无力。

“那后来张维医生出具的证明呢?”刘冰问。

“出事不久,学校建议我们带浩浩去做个心理评估,说‘有利于厘清责任’。我们当时已经乱了方寸,学校推荐的市一院心理科,接待的就是当时还是实习医生的张维。”廖云回忆道,“他很年轻,问了一些例行的问题,填了量表。我父母反复跟他强调浩浩以前很开朗,是上了高中才变的,也提到了陈老师可能的问题。但最后出具的评估报告,结论是‘有重度抑郁倾向,建议药物治疗及密切监护’。这份报告,后来成了学校证明自己无责、强调浩浩自身问题的重要依据。”

会客室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廖云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小口,动作稳定得不像是在谈论至亲的惨剧和后续的不公。

“你父母后来……?”

“我父亲,本来身体就不好,为了浩浩的事奔波了两年,求告无门,心里憋着气,前年冬天,心梗去世了。”廖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母亲,从那以后精神就不太正常,时好时坏,需要人照顾。我现在和她住在一起。”

“那你呢?”吕凯看着她,“你是怎么走出来的?还选择了心理学这个专业?”

廖云抬起眼,看向吕凯。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走出来的方式有很多种。有人选择遗忘,有人选择原谅,有人选择继续生活。”她放下茶杯,“我选择弄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一个孩子的痛苦和呼救,为什么可以被那么轻易地忽略、掩盖,甚至扭曲。那些穿着制服、握着笔、或者拥有某种身份的人,他们的一个决定、一句话、一篇报道,是如何像无形的刀子,杀掉一个人,又毁掉一个家的。所以我去学了心理学,我想知道,人心可以有多脆弱,又可以有多……坚硬,或者说,冷漠。”

她的话逻辑清晰,甚至带着一种学术探讨般的冷静,但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砸在人心里,又冷又疼。

“你对陈文彬老师、李雪记者,还有张维医生,怎么看?”吕凯试探着问,目光紧盯着她的脸。

廖云微微侧头,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陈老师,或许他觉得自己只是严格,只是恨铁不成钢。李记者,可能认为她是在客观报道,平衡各方观点。张医生,也许他只是按照流程和量表给出了专业的判断。”她缓缓说道,“他们每一个人,或许都没有亲手把我弟弟推下楼。但他们的话语,他们的笔,他们的诊断,在那个时间点,以一种特定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一道无形的墙,把我弟弟所有的痛苦和求救都挡在了外面,也堵死了我父母寻求真相和公道的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每个人,都在那堵墙上添了一块砖。”

“所以,你恨他们吗?”刘冰忍不住问。

廖云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有了一丝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女性的疲惫。“恨?太强烈了,也太消耗人了。我更愿意说,我‘看到’了他们。我看到了一种……系统性的冷漠和推诿。个体的‘无心之失’或‘职责所在’,在缺乏有效监督和纠错机制的情况下,汇聚成了无法撼动的力量,碾碎了像浩浩这样的个体。而他们,或许在夜深人静时,偶尔会闪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就会被忙碌的生活、合理的借口、或者仅仅是时间的流逝所掩盖,继续他们的生活,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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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谋系列请大家收藏:()谋系列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她停住了,没有说下去。

“直到什么?”吕凯追问。

廖云却话锋一转:“直到他们自己,也成为某种‘结果’的一部分。吕警官,刘警官,心理学上有个概念,叫‘创伤的代际传递’。一个人的创伤,如果得不到处理和疗愈,可能会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传递给下一代,或者影响他周围的人。我弟弟的离开,对我,对我父母,是一种巨大的创伤。而这种创伤,可能会改变我们看待世界、对待他人的方式。我很努力地学习、工作,帮助那些有类似痛苦的人,就是不想让这种创伤继续传递下去。但有时候,我也会想,那些施加创伤而不自知,或者明知而忽视的人,他们是否意识到,创伤也可能以一种更隐秘、更缓慢的方式,回馈到他们自己身上?”

她的话像是某种心理学理论的阐述,又像是意有所指的隐喻。吕凯和刘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廖女士,最近发生的几起意外,陈文彬老师、李雪记者,还有张维医生的不幸去世,你听说了吗?”吕凯直接切入核心。

“新闻上看到了。”廖云点点头,表情适度地流露出惋惜和惊讶,“真的很遗憾。没想到会这么巧。吕警官,你们不会怀疑我和这些事有关吧?因为我弟弟的事?”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笑容得体,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无奈,“我理解警方需要排查所有可能性。但我只是一个心理咨询师,我的工作是帮助人们走出痛苦,而不是制造痛苦。我和这几位,除了因为浩浩的事有过间接交集,私下并无来往。我有我的职业道德和生活准则。”

她说得坦荡,眼神清澈,没有任何闪躲。

“能说说案发时间段,你的行踪吗?比如陈老师出事那晚,李记者出事那晚,还有张医生出事那晚?”刘冰按照程序问道。

廖云似乎早有准备,从文件袋里又拿出几张纸。“这是我的工作日志和部分记录。陈老师出事那晚,我在这里主持一个晚间心理沙龙,主题是‘压力管理与情绪疏导’,从晚上七点到九点半,有十三位学员参加,中心有监控,学员也可以作证。结束后,我和其中三位学员在附近的咖啡馆聊了会儿,差不多十一点才回家,小区电梯有监控。李记者出事那晚,我在临市参加一个行业研讨会,这是会议日程和我的酒店入住记录。张医生出事那晚,我有点不舒服,很早就回家了,点了外卖,这是订单记录和送达时间,小区监控也能证明我一直在家。”

记录清晰,时间点明确,而且都有相应的客观证据支持。看起来无懈可击。

吕凯接过那几张纸,扫了一眼,确实如她所言。他将记录递还给刘冰,继续看着廖云:“你弟弟的事,过去七年了。你觉得,现在再追究,还有意义吗?”

廖云迎上他的目光,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涟漪荡开,但又迅速归于沉寂。“意义?”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很轻,“对死去的人,或许没有意义了。但对活着的人……”她顿了顿,“对我母亲,对我,对那些可能还在经历类似痛苦的家庭,意义在于,我们是否愿意承认,有些伤害真实存在,有些错误需要被看见,有些系统需要被审视和改变。否则,悲剧只会以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地方,一次次重演。吕警官,你们办案,不也是为了寻找真相,阻止悲剧再次发生吗?”

她说得合情合理,甚至带着一种悲悯和警世的味道。

又问了几个常规问题后,吕凯和刘冰起身告辞。廖云送他们到门口,依旧礼貌而平静:“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随时联系。希望你们能早日查明真相。”

离开心理咨询中心,坐进车里,刘冰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才开口:“吕队,你怎么看?”

吕凯看着车窗外那扇重新关上的玻璃门,门后那个穿着灰色套裙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很冷静,逻辑清晰,准备充分。对答如流,情绪控制完美。甚至……完美得有些过分。”

“她提供的那些不在场证明,看起来都很扎实。”刘冰吐出一口烟圈。

“越是看起来无懈可击的东西,越值得深究。”吕凯收回目光,“赵永南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正在查她的详细履历、通讯、财务、社交网络。还有,那几张纸上的时间点,需要一一核实。”刘冰发动车子,“我们现在去她家?见见她母亲?”

“嗯。”

廖云和母亲住在离咨询中心不远的一个老小区里,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客厅的墙上挂着不少照片,大多是姐弟俩小时候的合影,照片上的林浩笑容灿烂,廖云搂着弟弟的肩膀,眼神明亮。与现在这个冷静得近乎冷漠的女人判若两人。

廖云的母亲坐在阳台的旧藤椅上,呆呆地看着窗外,怀里抱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男孩校服。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眼神空洞,对吕凯和刘冰的到来几乎没什么反应,只是偶尔会喃喃自语:“浩浩该放学了……云云怎么还不回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谋系列请大家收藏:()谋系列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吕凯试着问了几个关于林浩、关于当年事情的问题,老人要么答非所问,要么突然激动起来,嘴里喊着“还我儿子!你们还我儿子!”情绪极不稳定。廖云在一旁轻轻拍抚着母亲的后背,低声安抚,看向吕凯和刘冰的眼神里,带着歉意和深深的疲惫。

“抱歉,我母亲她……受刺激太大,时好时坏。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廖云送他们出门时低声说。

看着那扇关上的、油漆有些剥落的旧防盗门,吕凯心里沉甸甸的。一个破碎的家庭,一个精神崩溃的母亲,一个将痛苦深埋心底、用极度冷静和理智武装自己的姐姐。这个家里,弥漫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一种冰封的绝望。

回到车上,刘冰沉默地开着车。吕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廖云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和她那些逻辑严密、甚至充满思辨的话语。

帮助人们走出痛苦,而不是制造痛苦?

看到系统性的冷漠?

创伤的回馈?

她真的只是在陈述观点吗?还是在暗示什么?或者,是在为自己辩解,甚至……宣示?

“去查她提供的那些不在场证明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是监控和人证。还有,”吕凯对刘冰说,“查查她过去几年的行踪,有没有长时间离开本市的记录,有没有参加过什么特别的培训,或者……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一个心理咨询师,要掌握那些电子和化学方面的知识,没那么容易。”

“明白。”刘冰点头,顿了顿,又说,“吕队,如果……真是她,那她太可怕了。不是那种张牙舞爪的可怕,是那种……冷静地计算好一切,包括怎么应对我们调查的可怕。”

吕凯没有回答。他只是又想起了林浩那张字条照片上,那行绝望的字。

“陈老师,我受不了了,求你别再骂我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字条丢了。痛苦被忽略了。真相被掩盖了。

然后,七年过去,陈老师死了,李记者死了,张医生死了。

是巧合吗?是报应吗?

还是……一场始于七年前那个少年纵身一跃的、迟来而冰冷的审判,刚刚拉开序幕?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将天空映成一种模糊的暗红色。吕凯觉得,这红色,像极了凝固的血,也像极了某种无声燃烧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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