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精神心理科,走廊里的光线总是刻意调得柔和,墙壁刷成淡绿色,据说能缓解焦虑。但空气里那股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混合的气味,却挥之不去。这里的安静也与别处不同,不是空寂,而是带着一种压抑的、小心翼翼的静谧,仿佛声音大一点,就会惊扰到什么脆弱的东西。
刘冰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手里捏着那张从内部系统调出来的、盖着红章的介绍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今天没穿警服,套了件深色的夹克,胡茬刮得很干净,但眼里的血丝和眉宇间的疲惫藏不住。停职三天,他没闲着,把柳征母亲李秀兰的就诊记录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那些冰冷的医学术语和逐渐恶化的诊断结论,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心头某个越来越不确定的地方。
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戴着无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女医生站在门口,表情严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她是李秀兰生前最后三年的主治医生,姓方。
“方主任,打扰了。”刘冰递上介绍信,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些。
方主任接过信,仔细看了,又抬眼打量了一下刘冰,侧身让开:“进来吧,刘警官。”
办公室不大,书架上塞满了专业书籍和文件夹,窗台上摆着两盆绿萝,长势很好。方主任在办公桌后坐下,示意刘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她没有寒暄,直接问道:“李秀兰的案子,不是早就结了吗?怎么又突然要了解情况?”
“有些细节需要再核实一下,是关于她儿子柳征的一个关联调查。”刘冰斟酌着用词,尽量不透露太多案情,“想从您这里了解一下她生前最后那段时间的具体情况,特别是精神心理状态方面的变化。”
方主任沉默了几秒,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似乎在回忆,也像是在权衡。“李秀兰……是个可怜人。”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医生特有的客观,但刘冰听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叹息。
“她第一次来我这里,是三年前,大概是她丈夫跳楼去世半年后。当时的主要症状是严重的失眠、情绪低落、兴趣丧失、伴有强烈的自责和无用感。符合重度抑郁发作的诊断标准。我给她开了药,安排了定期的心理辅导。”
刘冰拿出笔记本记录,没有打断。
“开始的半年,药物和心理咨询结合,情况有过短暂的好转。睡眠改善了一些,情绪偶尔能平稳一点。但……很不稳定。”方主任推了推眼镜,目光看向窗外,仿佛在回忆那个总是穿着深色衣服、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女病人,“她话很少,问一句答一句,但眼睛里那种……灰败的东西,一直都在。她最常重复的一句话是……”
方主任顿了顿,看向刘冰,一字一句地重复,语气平淡,却让刘冰后背微微发凉:“‘他们把我丈夫逼死了,现在还要说我疯了。’”
办公室里一时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辆声。
“她坚持认为她丈夫是被冤枉的,是有人害他。但当时所有的证据,包括公司的内部审计和警方的初步调查,都指向她丈夫挪用公款。没人信她的话。”方主任继续道,“她试图去找过宏远集团,找过相关部门,但都被挡了回来,甚至被保安驱赶过。后来,她就不太提具体的事了,但那种被全世界背叛、无处申冤的绝望感,越来越重。她开始出现被害妄想的前兆,总觉得有人监视她,在她的食物和水里下毒。”
刘冰的笔尖在纸上停住了。“下毒?”
“是妄想症状之一。”方主任解释道,“严重的抑郁症伴随精神病性症状,并不少见。她会指着水杯,说水颜色不对,味道奇怪。我们会给她检查,换新的水和食物,但过一阵子她又会怀疑。这种妄想是零散的,不系统的,但很顽固。”
“您……相信她是妄想吗?”刘冰放下笔,抬头直视方主任。
方主任迎着他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刘警官,我是医生。我的诊断是基于我观察到的临床症状和医学标准。当时所有的检测——血常规、生化、毒理筛查——都没有发现异常。从医学角度,那些‘下毒’的指控,没有客观证据支持,更符合精神疾病的特征。”
“但是?”刘冰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语气里那一丝未尽的意味。
方主任轻轻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了靠,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医生的威严,多了几分疲惫。“但是……我无法解释她病情恶化的速度和顽固程度。我调整过很多次用药方案,剂量、种类、联合用药……效果都不理想。她的身体状况也在同步恶化,体重持续下降,乏力,心慌。我们考虑过是药物副作用,或者是抑郁本身导致的躯体化症状。也做过更全面的体检,包括心脏方面的检查。”
她重新戴上眼镜,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死亡原因是心力衰竭,急性发作。从心脏彩超和心电图看,她有明确的心肌病变和传导阻滞。这在长期严重抑郁、营养不良、睡眠极差的老年患者中,虽然不常见,但也不是不可能。当时的尸检报告也支持这个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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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谋系列请大家收藏:()谋系列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尸检报告……”刘冰从随身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份复印件,是李秀兰的尸检报告结论页,他指着其中一行手写的、不那么起眼的备注,“方主任,这里,病理科备注:‘心肌切片镜下见少量不明折光物质,建议进一步检测,但家属未要求。’”
方主任接过报告,仔细看了看那行小字,眉头微微蹙起。“这个……我当时看到了。但尸检主体结论是明确的,心力衰竭。那些‘不明折光物质’,在病理切片中偶尔会出现,可能是制片过程中的杂质,也可能是某些代谢产物或药物结晶,意义不明确。家属(柳征)当时表示接受心力衰竭的结论,不要求进一步检测,我们也就没有深究。毕竟,进一步的检测可能涉及更复杂的技术,甚至需要外送,家属没有要求,我们一般不会主动进行。”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医院每天面对大量生死,不可能对每一处存疑都穷追不舍,尤其是当家属没有异议时。
“柳征当时……是什么反应?”刘冰问。
“很平静。”方主任回忆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太平静了。接到通知,来办手续,听我们解释死因,签字……整个过程,他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过多追问。只是问了一句:‘她走的时候痛苦吗?’我说,急性心衰,发作很快,应该没有太多痛苦。他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然后就处理后面的事情了。”
“那种平静,不像是伤心,更像是……了结了一桩心事?”刘冰试探着问。
方主任没有直接回答,但她的沉默本身似乎就是一种默认。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作为医生,我见过各种各样的家属反应。柳征的反应,确实属于比较……克制的那一类。但 grief(悲伤)的表现形式很多,不能单从外表判断。只是结合李秀兰生前反复提到的‘下毒’,和柳征那种异常的平静,现在被你重新提起来看……”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当一条看似意外的死亡线上,缠绕了“下毒”的指控、“不明物质”的备注、家属超常的平静、以及后续可能存在的关联案件时,那层“意外”或“自然”的面纱,就开始变得可疑起来。
“方主任,”刘冰合上笔记本,语气郑重,“如果现在,有技术手段可以重新检测当年的心肌切片,确认那些‘不明物质’的成分,您觉得……有必要吗?”
方主任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在权衡一个超越医学范畴的问题。几秒钟后,她缓缓点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如果存在合理怀疑,并且有新的技术条件,那么……还原真相,是对逝者最大的尊重,也是对生者负责。我可以提供当年的病理切片编号和存放位置信息,但正式的调取和检测,需要合法手续。”
“我明白。谢谢您,方主任。”刘冰站起身,郑重地道谢。
离开医院时,已是傍晚。城市的霓虹开始次第亮起,将天空染成一片模糊的暗红色。刘冰站在医院门口,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灌入肺中,却压不住心头那股越来越沉的寒意。
母亲的病历,不仅仅是一份医疗记录。它是一个女人在失去丈夫、求助无门后,精神世界逐渐崩塌的冰冷编年史。那些“下毒”的指控,曾经被轻易地归为“妄想”。但如今看来,那可能是一个绝望的女人,在用最后残存的理智,发出微弱的、却真实无比的求救信号。
只是,没有人听。
而她的儿子,那个在她死后异常平静的儿子,是否听到了?又或者……他知道的,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多?
那行“不明折光物质”的备注,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三年前那份看似圆满的死亡结论。它指向了一个可能:李秀兰的死,或许并非单纯的疾病或抑郁的恶果。
刘冰掐灭烟头,扔进垃圾桶,大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车。他需要立刻回去,向吕凯汇报,申请调取那些病理切片。
如果李秀兰真的是被“下毒”,那么下毒的人是谁?是逼死她丈夫的那些人,为了斩草除根?还是……另有其人?
而柳征那句“他犯了错,就该承担后果”,是否不仅仅指他父亲,也指他那“平静”离世的母亲?
夜色渐浓,城市灯火阑珊。一份尘封的病历,即将被重新打开。而隐藏在那些症状描述和医学术语之下的,可能是一个被精心掩盖的谋杀,也可能是一条通往更黑暗真相的、布满荆棘的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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