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感觉,就像一只刚被放出笼子的鸟,看见了一片更好玩儿的林子。
我转过头,眼巴巴地看着苏世安,两只眼睛里估计能放出光来。
“苏公子……”我搓着手,嘿嘿地笑,把声音放得又软又甜,是我跟小师妹撒娇讨要糖糕时惯用的伎俩,“那个……唱戏,好看吗?”
他看着我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眼里的笑意更浓了,像是漾开的墨,在清澈的溪水里晕出好看的纹路。
他没直接回答我好不好看,而是反问了一句:“想去?”
我捣蒜似的点头,脑袋都快晃成了拨浪鼓。
“想!”
我以为他会像师父那样,板起脸说一句“方外之人,不应贪恋红尘喧嚣”,或者像个正经的读书人那样,摇摇头说“不过是些引车卖浆者流的玩意儿,不值一哂”。
毕竟,他可是个连喝茶都要分“宴如”、“晚香”的雅人,这种民间的草台班子,估计入不了他的法眼。
谁知,他竟站起身来,理了理那身一尘不染的白衣,对着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便……同去?”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调子,可说出来的话,却像一根点燃的炮仗,在我心里“轰”的一声炸开了花。
我愣了足足三秒。
他……他要去?
跟我一起?
去那个挤满了汗臭味、瓜子皮和叫好声的戏台子底下?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浑身上下都透着“不食人间烟火”气息的苏公子,竟然愿意陪我这个“野道姑”,去凑这种最接地气的热闹?
我看着他含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点勉强,只有温和与纵容。
那一瞬间,我心里那点刚刚被溪水抚平的涟漪,又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荡啊荡的,漾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走走走!再不去就占不着好位置了!”
我怕他反悔,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就往山下冲。跑了两步才反应过来,男女授受不亲,我一个出家人,拉着人家公子的袖子成何体统。我赶紧触电似的松开手,脸颊有点发烫,回头冲他嘿嘿傻笑了一下,然后一马当先,用上了我那点不成气候的“柳絮步”,朝着那片人间烟火,飞奔而去。
镇口的戏台,其实就是一块用木板临时搭起来的空地,背后扯着一块画着山水的破旧幕布。可就是这么个简陋的地方,此刻却成了全镇最热闹的中心。
夜幕刚刚降临,戏台四周已经挂上了十几盏昏黄的灯笼。灯光下,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像一锅煮开了的芝麻糊。卖炒货的小贩扯着嗓子吆喝,孩子们举着糖人追逐打闹,大人们则三五成群,高声谈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炒瓜子、汗水和尘土混合在一起的、无比鲜活的味道。
锣鼓点敲得震天响,台上那个画着白脸的丑角,正插科打诨,扭着腰,挤眉弄眼地甩着水袖,逗得台下的人一阵阵哄堂大笑。
我好不容易才拉着苏世安在人群里挤了个相对靠前的位置。我看得是津津有味,眼睛都不带眨的。
“苏公子你看!那个武生翻跟头翻得好高!”
“嗯,下盘很稳,是练家子。”他点评道。
我看得眉飞色舞,时不时就扯着他的袖子,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一样,问东问西。而他,总是不厌其烦,用最简单的话,把那些故事讲给我听。他说书的本事,可比我们观里最会讲故事的张火工要强上一百倍。
我听得入了迷,忽然觉得,这小小的戏台,演的哪里是别人的故事,分明就是把山下这滚滚红尘里的麻烦事,都给浓缩了进去。
一出戏唱罢,中场休息,锣鼓声暂歇。
我看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瞧见不远处有个老伯在卖炒瓜子和花生,那香味儿,一个劲儿地往我鼻子里钻。
“苏公子,你等我一下,我去买点吃的!”
我跟他说了一声,转身就往人群里钻。
人太多了,我得侧着身子,跟条泥鳅似的往前挤。刚挤了两步,冷不丁地,就跟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撞了个满怀。
“哎哟!”
一声娇滴滴的痛呼在我耳边响起。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这声音,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我定睛一看,撞到我怀里的是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姑娘,她被丫鬟搀着,正揉着额头,一脸不高兴地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俩都愣住了。
好家伙,我心里顿时响起了一声惊雷。
这世界也太小了,小得跟我们清心观的菜园子似的,一抬脚就能碰见熟人。
眼前这位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不是下午那个被我用“买道理”绕进去的林宝珠大小姐,又是谁?
真是冤家路窄,出门没看黄历。
我下午刚听完苏公子的“溪水顽石论”,这会儿,“顽石”本尊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林宝珠也认出了我。她先是怔了一下,随即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就“噌”地冒出了两簇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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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南屏旧梦请大家收藏:()南屏旧梦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她指着我的鼻子,声音又尖又利,瞬间就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声。
“好哇!是你这个穷酸的小道姑!”
她这一嗓子,成功地吸引了方圆十米内所有人的目光。大家伙儿的脑袋,“刷”的一下,齐齐地转向了我们这边,那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有热闹看”四个大字。
我头皮一阵发麻。
完了完了,这下可真是捅了马蜂窝了。
我是该跟她吵一架,还是该实践一下苏公子的“遇石则绕”——也就是脚底抹油?
可我现在被她和她的丫鬟家丁堵了个严实,想“绕”都找不到缝儿啊!
林宝珠身边的两个家丁立刻围了上来,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看那架势,是准备把我当场拿下。
“小姐,这不就是下午让你丢了面子的道姑吗?”一个丫鬟在旁边煽风点火。
林宝珠气得脸都红了,咬着银牙,一步步向我逼近。
我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打?不行。这么多人,我一动手,有理也变没理了,还会连累清心观的名声。
吵?更不行。我下午已经领教过这位大小姐的胡搅蛮缠了,跟她吵架,纯属浪费口水,最后还是得气个半死。
跑?……好像也跑不掉了。
正当我一个头两个大,准备硬着头皮跟她掰扯掰扯“道理”的时候,一个清润温和的声音,像一阵清风,忽然从我身后吹了过来,轻而易举地就压下了这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这位姑娘,可是发生了什么误会?”
我一回头,就看见苏世安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我身侧,明明只是一个人,却仿佛在我面前立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那些充满敌意的目光都给隔绝了开来。
他没有看我,而是对着林宝珠,微微颔首,行了一个读书人的礼。
他的出现,就像往一锅沸油里倒进了一瓢凉水。
整个场面,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林宝珠那句马上就要脱口而出的“你跟她是一伙的”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看着苏世安,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怒气,就像潮水一样,迅速地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讶、好奇,甚至还有一丝……羞涩的神情。
嘿,这看脸的世界!
我心里忍不住腹诽了一句。
也难怪,苏世安这个人,往那一站,就是一幅画。月白色的长衫,清俊如玉的容颜,再加上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气度,别说是林宝珠了,就是我们观里那些自诩清心寡欲的师姐们见了,估计也得偷偷念上好几遍《清静经》。
林宝珠愣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气势明显弱了下去,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她……她下午欺负我!”她指着我,语气里竟然带上了一丝委屈,像是在告状,而不是在问罪。
苏世安闻言,非但没有半分惊讶或指责,反而温和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像是春风拂过湖面,能把所有的冰都给融化了。
“哦?”他看了一眼窘迫的我,又将目光转回林宝珠身上,声音里带着笑意,“想来,是小姐做得不对在先吧?我这位朋友也是想为老百姓说句公道话而已”我明白他这是在维护我。
林宝珠还想说什么,苏世安却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她的衣着上。
“姑娘今日这身牡丹罗裙,在这灯火之下,倒是与这热闹的戏文相得益彰。”
他的夸赞,不轻浮,不谄媚,就是那么一句平平常常的陈述,却又恰到好处地挠到了痒处。
哪个姑娘家不爱听好话?尤其是从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公子嘴里说出来。
林宝珠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耳根。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又偷偷抬眼瞥了苏世安一下,先前那股子嚣张跋扈的劲儿,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哪里还记得要找我算账的事。
我站在一旁,看得是目瞪口呆。
这就……解决了?
这就把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给顺毛捋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猫咪?
连刀都没动,连一句重话都没说,就这么三言两语,云淡风轻地,把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街头大战给化解于无形了?
我心里暗暗咋舌,对苏世安的佩服,简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啊!
我那点“柳絮步”和“绕指柔”,在他这番不动声色的言语功夫面前,简直就是三脚猫的把式,上不了台面。
师父总说,道法自然,上善若水。我以前总觉得,水就是柔,就是退让。今天看了苏世安这番操作,我才明白,水的最高境界,不是退让,是“化解”。
他就像那溪水,遇到了林宝珠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他没有去撞,也没有绕路,而是用他自身的温度和形态,把石头的棱角给包裹了起来,让它自己变得不再那么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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