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银哨落地的声音,清脆得像冰面碎裂。
“铛啷”一声,之后,便是死寂。
我曾以为,心碎的声音,会是惊天动地的轰鸣。后来才知,它其实什么声响都没有。它只是在你身体里,悄无声息地,坍塌成了一片废墟。
我是如何走回清心观的,记不清了。
或许是这具躯壳,对这条走了十几年的山路,已经生出了自己的记忆。魂丢了,身体还认得回家的路。
我没有去大殿,也没有回自己的卧房。我推开了后院那间最偏僻的柴房的门。
这里阴冷,潮湿,堆满了干枯的木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木头味。平日里,我最不喜来这里。
可今日,我却觉得,这里很好。
很配我。
我寻了个角落,将自己缩进去,像一只受伤后躲回洞穴,准备等死的野兽。
我没有哭。
眼泪这种东西,在极度的悲恸面前,会显得矫情又多余。
当一个人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暖气被抽干时,是凝不成泪的。剩下的,只有冰。从骨头缝里,一寸寸往外冒的,彻骨的寒冰。
我从怀里,摸出了那两样东西。
冰冷的银哨,和那块被我体温捂得略带暖意的玉佩。
他曾说,玉佩为凭,此心维系于你。
他曾说,银哨为引,闻声必至。
如今,一个成了谎言,一个成了笑话。
我将它们紧紧攥在掌心,任由那棱角分明的玉佩,和哨口尖锐的边缘,深深地,嵌入我的皮肉里。
疼痛,是唯一能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我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
那些过往的片段,不再是甜蜜的回忆,而成了一帧帧凌迟我的酷刑。
竹林月下,他说:“初真,往后余生,只你一人。”
溪边石上,他说:“待我事了,便来观中提亲,三媒六聘,一样都不会少。”
分别前夜,他说:“信我。”
……
信他。
我这一生,在山上长大,见过的男子,屈指可数。我曾以为,人心就该像山间的泉水,清澈见底。我曾以为,誓言就该像山顶的青松,历经风雪而不倒。
原来,是我错了。
人心,是山下的红尘,是京城的迷雾,深不见底,变幻莫测。
誓言,是冬日的炉火,看着温暖,人一走,便只剩一地冰冷的灰烬。
苏世安,你教我识文断字,教我琴棋书画,教我天下大势……你教了我那么多,却唯独忘了教我,如何辨人心,如何防谎言。
还是说,这本就是你给我上的,最后一课?
用你的大婚,你的背弃,来教我什么叫“世事无常”,什么叫“人心险恶”?
若真是如此,苏先生,你这堂课,教得可真是……刻骨铭心。
我疼得连骨头都在打颤。
不知在柴房里坐了多久。
久到我的四肢都已冻得麻木,失去了知觉。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缕昏黄的烛光,颤巍巍地照了进来,将我蜷缩的影子,投射在布满蛛网的墙壁上,扭曲而丑陋。
是师父。
她提着一盏灯,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她的僧鞋,踩在干枯的柴火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那目光,没有责备,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深沉如海的……心疼。
良久,她叹了口气,那一声叹息,仿佛耗尽了她一生的苍老。
“痴儿。”
她将身上那件厚厚的,带着她体温的灰色斗篷解下来,披在了我的身上。
“起来吧,地上凉。”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像个木偶,任由她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扶着我,一步步走出这间冰冷的柴房。
她没问我发生了什么。
她什么都没问。
可我知道,她什么都懂。
回到房间,她将我按在床上,替我盖好被子。那盏灯,就放在桌上,橘色的光晕,将这小小的房间,映得有了一丝暖意。
可那暖意,怎么也照不进我心里。
她坐在床边,就那样陪着我。
一夜无话。
---
第二日,天亮了。
冬日的晨光,总是吝啬的,灰白色的光线透过窗纸,显得有气无力。
我睁着眼,一夜未眠。
师父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留下了那件披在我身上的斗篷。
我依旧维持着昨夜的姿势,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信任的堡垒,早已塌了。
昨夜,我用了一整夜的时间,在心里那片废墟之上,为自己建起了一座坟墓。
将那个天真烂漫,会哭会笑的凌微,连同那些可笑的誓言和信物,一同埋了进去。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凌微,只有清心观的小道姑,初真。
正当我以为,心口的那个窟窿,已经麻木到再也不会痛的时候——
“砰!”
房门被人猛地撞开。
清雨,我那个最小的师妹,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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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师…师姐!师姐!奇…奇怪了!”
我缓缓地,将目光从房梁上,移到了她那张写满了困惑与焦急的脸上。
我的眼神,一定很可怕。
因为清雨在对上我目光的那一瞬,声音明显地,弱了下去。
但她憋不住话的性子,还是让她把后面的话,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出来。
“我…我早上不是看你没下山采买嘛,观里又快没米了……我就想着,我偷偷替你跑一趟……”
她绞着自己的衣角,眼神有些闪躲,显然是知道自己不该私自下山。
“然后…然后我路过山下苏公子那个竹苑的时候,你猜我瞧见什么了!”
她说到这里,又来了精神,眼睛瞪得圆圆的,带着一种孩童发现新奇事物般的兴奋。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不,别说。
我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求你,别说。
可她听不见。
她只顾着分享自己的惊奇发现:“师姐!我看见苏公子的竹苑,真的…真的挂了好多红绸子!从院门一直挂到里面,风一吹,飘啊飘的,可漂亮了!”
红绸子……
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耳朵里。
清雨丝毫没有察得我神色的变化,依旧自顾自地,用她那清脆的声音,为我的死刑判决,呈上最后一份,也是最无可辩驳的证物。
“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呢,就凑近了瞧。哎呀,那红绸的料子可真好,比咱们过年挂的灯笼红多了!也不知道苏公子家是有什么大喜事……可是……”
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歪着头,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上,写满了大大的问号。
“可是……师姐,苏公子不是和师姐你……他不是说,以后要娶你过门的吗?他家有喜事,怎么……怎么我们观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后面的话,在我那双死灰般的眼神注视下,终于,一个字一个字地,咽了回去。
空气,瞬间凝固。
连清雨都亲眼看见了。
不是传闻。
不是误会。
是事实。
是挂在他家门口,昭告天下,任谁都能看见的,血淋淋的事实。
我心里那座刚刚建好的坟,被她这几句天真的话,炸得粉碎。
那个我以为已经被埋葬的凌微,浑身是血地,从坟里爬了出来,用一种近乎疯狂的眼神,瞪着我。
她不甘心。
她不相信。
她要一个答案。
我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已经停止跳动的心,在这一刻,又“咚”的一声,沉重地,响了一下。
就像回光返照。
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被彻底打破。
原来,最锋利的刀,不是仇人的恶意,而是亲近之人的天真。
它能精准地,找到你最柔软,也最致命的地方,毫不留情地,一刀捅进去。
清雨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吓得脸色发白,小手无措地摆动着:“师…师姐……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对不起,师姐,我……”
我没有理会她的道歉。
我缓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的动作,很慢,慢得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我抬起头,看着清雨。
我的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空洞,空洞之下,又燃起了一簇小小的,近乎疯狂的火苗。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平静。
我轻轻推开挡在我面前的清雨。
她被我推得一个趔趄,惊恐地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站起身,走到铜镜前。
镜子里的人,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这还是我吗?
这还是那个上山掏鸟窝,下水摸鱼,成日里笑得没心没肺的凌微吗?
我抬起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已经起了褶皱的道袍。
我将散乱的头发,重新用一根木簪,一丝不苟地束好。
我做完这一切,转过身。
“我亲自去问他。”
我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却又带着一种斩钉截截铁的,不容置喙的决绝。
是的。
我要去问他。
我不听旁人说,不信旁人言。
我要亲眼去看看,那满院的红绸。
我要亲耳去听听,那个曾与我月下盟誓,赠我玉佩信物,说要护我一世安宁的男人,究竟要给我一个怎样的“交代”。
我要当着他的面,问他一句。
苏世安,我们之间,到底算什么?
“师姐!你要去哪儿?!”清雨回过神来,冲上来想拉住我的衣袖。
我侧身避开了。
“师姐,你不能去!师父说了,这几日不让你下山的!”
我没有回头,径直朝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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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却又稳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因为我已经不怕疼了。
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的时候,这世上,便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害怕的了。
我一步步走出自己的房间,穿过庭院。
观里的师姐妹们看见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用一种担忧又惊惧的目光看着我。
没人敢上来拦我。
大概是此刻的我,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死气,太过骇人。
我走到了观门口。
师父就站在那棵百年老松下,仿佛已经等了我很久。
她手里拿着一件厚实的狐皮斗篷,见我走来,默默地,替我披上,系好了带子。
“想好了?”她问。
“嗯。”我点头。
“求来的答案,未必是你想听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无奈。
我抬起头,看着她那双布满风霜,却依旧清澈的眼睛,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师父,徒儿不怕了。”
“真的假的,总要亲眼见了才算数。”
“是福是祸,总要亲身历了才叫人生。”
“他若真心待我,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与他站在一起。”
“他若……真心骗我……”
我顿了顿,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炭,火辣辣地疼。
“那徒儿,也要去讨个明白。”
“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
这话,我说得平静,却字字泣血。
师父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她眼中的不忍与心疼,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塞进我的手里。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
她又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这是观里所有的香火钱。”
最后,她将我腰间那柄木剑,抽了出来,又将她自己的佩剑——那柄削铁如泥的“清霜”,连同剑鞘,一同系在了我的腰间。
“木剑,斩不断红尘。”
“带上它。若有人欺你,不必留情。”
我的眼眶,猛地一热。
那早已干涸的泪腺,竟又有了几分湿意。
我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
我不能哭。
今日下山,我不是去乞求怜悯的,我是去……讨债的。
我对着师父,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道家大礼,深深地,磕了三个头。
“师父,徒儿,不孝。”
“此去,无论结果如何,初真此生,再不负您养育之恩。”
师父没有扶我,她受了我这三个头。
她只是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
“去吧。”
“无论如何,清心观,永远是你的家。”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她一眼,将她的模样,深深地,刻进了心里。
然后,我转过身,再没有一丝留恋。
我一步步走出道观,走向那条熟悉的下山路。
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是残酷的真相,还是另一场精心编织的谎言?
南屏山的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也吹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我腰间的“清霜”剑柄,冰冷如铁。
我心里的那个窟窿,也冷如寒冰。
所有的疑惑、不安、等待,都将在接下来的那一刻,迎来最终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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