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姑朋友。”
这四个字,像是一记耳光,扇得我天灵盖都在嗡嗡作响。
我原以为我会哭,会闹,会像市井泼妇一样撒泼打滚。
毕竟我是个没人教养的野丫头,清心庵里的经书我没念进几本,倒是山下听书摊子上的《烈女传》听了不少。
书里说,负心汉皆可杀。
但我现在的脚底板像是生了钉子,喉咙里像是吞了炭火。
我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
那新娘子还在笑。
她笑得真好看,眉眼弯弯,像是庙里供着的观音娘娘,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我不配拥有的贵气。
她没听出这四个字里的猫腻。
又或者,她听出来了,只是她有那个底气不在乎。
她是名门闺秀,我是山野村姑;她是正妻原配,我是过路闲人。
赢家总是大度的。
“道长?”她见我不动,又轻唤了一声,手里还端着那杯回敬的酒,“可是这酒不合口味?”
我猛地回过神来。
凌微,你在干什么?
所有人都在看你。
那些目光像是一根根针,扎在我脸上,扎得生疼。
我看见周文轩在人群里拼命给我使眼色,那眼神里全是哀求,求我别发疯,求我给苏世安留点面子。
我看见苏世安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正越过新娘的肩头,冷冷地注视着我。
那眼神里没有爱,没有恨,只有一种我不曾见过的陌生。
他在等。
等我这个“朋友”,把这场戏演完。
好。
苏世安,你要体面,我给你体面。
你要我是朋友,那我就是朋友。
哪怕这朋友二字,是用刀子刻在我心尖上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体内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我扯动了一下嘴角。
真的,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难看的一个笑容。
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像是冻住了一样,我甚至能感觉到嘴角抽搐的弧度,滑稽又可悲。
我伸出手,端起了那杯残酒。
手抖得厉害。
杯子里的酒液荡起一圈圈涟漪,映着头顶大红的灯笼,红得像血。
“这酒……很好。”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块粗糙的砂纸在互相摩擦。
“贫道……初真。”
我顿了顿,极力压抑着喉咙里的腥甜。
“恭祝二位……”
这几个字,每说一个,都要耗尽我全身的力气。
我看着苏世安,看着他那张依然俊朗却不再属于我的脸。
我想起他在红枫叶上写下的诗,想起他在大雪天里给我暖手,想起他说“微儿,等我”。
那些回忆像是一把把尖刀,在这个喜庆的时刻,把我凌迟处死。
“……百年好合。”
最后四个字,我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字字带血。
字字诛心。
苏世安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一下。
他微微颔首,举止优雅得挑不出一丝毛病:“多谢。”
多谢。
你看,多客气。
客气得像是一把冰冷的铁尺,瞬间量出了我们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没再说话。
我怕我再多说一个字,眼泪就会不争气地掉下来。
我仰起头。
手里的酒杯送到了唇边。
那是刚才我不小心溅进去眼泪的酒。
我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管滚落,火辣辣的疼,却又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苦涩和咸湿。
这是什么味道?
是断肠草的味道吗?
如果是,那便好了。
喝了这杯断肠酒,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哐当”一声。
我把空酒杯放在了桌上。
力道重了些,震得旁边的筷子都跳了一下。
我不敢再看。
我真的不敢再看了。
多看一眼,我怕我会忍不住冲上去撕烂他那张虚伪的脸,或者跪下来求他带我走。
无论是哪一种,我都已经输不起了。
我仅剩的,也就这身道袍下,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了。
转身的那一刻,我差点摔倒。
脚下一软,像是踩在了棉花堆里。
但我必须走。
哪怕是爬,我也要爬出这充满了讽刺和谎言的地方。
“哎哟,没长眼睛啊?”
我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端菜的小厮,汤水洒了一地。
“对不住,对不住……”
我低着头,语无伦次地道着歉,根本不敢抬头看那人的脸。
我像是一只过街的老鼠,只想快点逃离这光天化日之下。
身后,喧嚣声再次响了起来。
喜乐重新奏响,唢呐吹得震天响,锣鼓敲得人心慌。
宾客们的欢声笑语,推杯换盏的碰撞声,还有那个温柔女声娇俏的低语……
那些声音汇成了一股巨大的浪潮,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我淹没。
那是属于苏世安的人间烟火。
那是属于他的锦绣前程。
而我,不过是这锦绣堆里,一粒不小心沾上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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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南屏旧梦请大家收藏:()南屏旧梦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如今被轻轻一掸,便落回了泥土里。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冲出竹苑的大门的。
门口那两个挂着红绸的大石狮子,龇牙咧嘴地看着我,像是在嘲笑我的狼狈。
冷风扑面而来。
夹杂着细碎的雪花,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真冷啊。
刚才在里面还要死要活的心,被这冷风一吹,瞬间就凉透了。
我没有停。
我沿着下山的路,拼命地跑。
我不许自己停下来。
只要一停下来,脑子里就会浮现出苏世安揽着那个女人的画面。
只要一停下来,耳边就会回荡起那句“道姑朋友”。
跑。
快跑。
凌微,你跑啊。
你不是轻功很好吗?
你跑得远远的,跑到天边去,跑到那个没有苏世安的世界去。
山路崎岖,大雪覆盖了石阶。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
脚上的布鞋早就湿透了,冰冷刺骨的雪水渗进来,冻得脚趾都失去了知觉。
但我感觉不到疼。
胃里翻江倒海,那是刚才那壶酒在作祟。
火辣辣的酒劲直冲脑门,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得扭曲晃动。
原本熟悉的南屏山,此刻变得狰狞可怖。
路边的枯树像是张牙舞爪的鬼怪,黑压压地朝我压过来。
我听见风声在呼啸。
像是在哭。
又像是在笑。
“微儿,慢点跑,小心摔着。”
恍惚间,我好像听见了苏世安的声音。
就在前面。
就在那棵老松树下。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笑吟吟地看着我。
“苏先生!”
我心头一喜,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
“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我就知道你不会娶别人!”
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袖子。
扑通——
脚下一滑,我重重地摔在了雪地上。
膝盖磕在石头上,发出一声脆响。
剧痛传来。
眼前的幻象瞬间破碎。
哪有什么苏先生。
哪有什么青衫折扇。
只有一棵落满了积雪的老松树,孤零零地立在风雪里,冷眼看着我的丑态。
“呵……”
我趴在雪地上,嘴里发出一声破碎的苦笑。
凌微啊凌微。你贱不贱啊。
人家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你在这荒山野岭,抱着一棵树哭坟呢?
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可是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那场婚宴给抽干了,连同灵魂一起,留在了那个挂满红绸的竹苑里。
我翻了个身,仰面躺在雪地上。雪下得更大了。
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地落下来。一片,两片。落在我的脸上,落在我的眼睛里。
化成水,流进鬓角,凉得彻骨。我缓缓抬起右手。手心里,死死攥着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那是刚才在宴席上,我一直想要掏出来质问他,最后却连拿出来的勇气都没有的东西。
一枚羊脂白玉佩。
这是他临走时送我的。
那时候他说“这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自我束发之年起,便随身佩戴,从未离身。”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微儿,见它如见我。等我。”
去他娘的等他。
我这辈子,等什么都不会再等他。
我举起玉佩,对着灰蒙蒙的天空看了看。
玉还是那块玉,温润,通透,没有一丝瑕疵。
可人呢?人早就变了。
变得面目全非,变得我再也不认识了。
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
“呕——”
我侧过身,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吐出来的只有酸水,还有那刺鼻的酒味。
喉咙火辣辣的疼,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真狼狈啊。
要是师太看见我这副德行,估计又要拿戒尺打我的手心了吧?
“微儿,出家人不打诳语,不贪嗔痴。”
师父,微儿知错了。
微儿真的知错了。
这红尘太苦了,微儿不想待了。
微儿想回山上去,想吃您熬的白粥,想听您念那听不懂的经文。
我不下山了。
这辈子,我都不下山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
天空好像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黑布,沉沉地压了下来。
四周的景物开始旋转。
天旋地转。
我好像看见了那年的南屏山,漫山遍野的红叶,他坐在树下抚琴,我拿着木剑在一旁比划。
琴声悠扬,剑气如虹。
那时候,风很轻,阳光很暖。
那时候,他是苏世安,我是凌微。
没有宰相,没有道姑。
只有两个相依为命的人。
“苏……世……安……”
我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这是最后一次。
从此以后,这个名字,烂在肚子里,埋在风雪里。
黑暗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我感觉到手里的玉佩变得冰凉。
比这漫天的风雪还要凉。
比人心还要凉。
我闭上了眼睛。
世界终于清静了。
只有那漫天的风雪,还在无声地落下,一层又一层,像是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污秽和深情,统统掩埋。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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