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在后半夜来的。
林昭然被炸雷惊醒时,窗纸正被狂风拍得噼啪作响,像有人在暗处急促地敲打节拍。
她摸黑点灯,火苗一跳,映出墙上摇曳的影子——豆大的雨珠已经顺着瓦缝漏进来,在青石板上溅起细雾,湿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与腐叶的气息。
指尖触到灯芯的微温,她裹紧单衣起身,案头那卷《问律》已被夜露浸得微潮,她小心将它移到木柜顶层,转身要去关窗,忽然听见山坳里传来尖啸——是西头那片新筑的“天光讲席”,竹棚在风雨中发出呜咽般的颤音。
她抓起斗笠冲出门时,雨幕已织成密网,每一根丝线都带着重量砸向大地。
山风裹着雨箭劈头盖脸砸下来,斗笠根本兜不住,粗麻裙衫很快贴在身上,冷得像一层冰壳裹住肌肤,每走一步,布料便摩擦出沙沙的闷响。
绕过半人高的野竹丛,讲席的轮廓在闪电里忽明忽暗——那是用竹篾和茅草搭的棚子,原本地基就浅,此刻最东侧的竹柱正剧烈摇晃,茅草顶被风掀起一角,像只垂死的灰鸟扑棱着残羽,簌簌抖落水珠。
“先生!”
几个守夜的童子从棚下钻出来,浑身湿透的小身板在雨里发颤,牙齿咯咯作响。
最大的阿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哭腔:“茅顶要塌了!柱子晃得厉害,我们……我们不敢碰。”
林昭然仰头看向被狂风撕扯的屋顶。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她看见茅草下的竹骨已经裂开细缝,最中央的主梁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骨头在缓慢断裂。
有那么一瞬,她想起前日里带孩子们夯地基时,老石匠直摇头:“这破棚子,经不得南荒的暴雨。”可她当时笑着说:“经不得的是棚子,不是道理。”
“都往后退!”她扯着嗓子喊,雨水灌进喉咙里发苦,舌尖泛起铁锈味。
童子们听话地退到三步外,发梢滴着水,眼睛却紧紧盯着她,像十五颗不肯熄灭的星火。
主梁断裂的脆响混着雷声炸开来。
林昭然看见茅草顶像片被揉皱的云,打着旋儿坠下来,竹篾碎片噼啪落了满地,溅起泥浆如碎花迸射。
有块碎草叶擦过她的鬓角,留下一道微痒的划痕,她却突然笑了——雨水顺着眉骨流进眼睛,刺得微微发痛,她也不擦,只是张开双臂转了个圈,让雨丝劈头盖脸砸在脸上,凉意穿透皮肤,直抵颅骨。
“怕什么?”她的声音混着雨声,却比雷声更清亮,“屋顶塌了,天还在。”
阿福愣住,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水:“可先生,我们往常听讲……”
“谁给你们规矩说,听讲必须有檐?”林昭然走到他跟前,伸手按住他冰凉的肩膀,指尖触到瘦骨嶙峋的肩胛,冷得像一块埋在土里的石头。
闪电照亮她眼里的光,比雨幕中任何一点都亮,“你看这雨,是天在说话;你听这雷,是地在应和。学要在哪儿?在书里?在棚下?不——”她指向头顶翻涌的乌云,风灌进袖口,猎猎作响,“在天地之间。”
最小的杏儿突然抽了抽鼻子:“那……那我们还能背书吗?”
“背。”林昭然蹲下来,与她平视。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在杏儿的额头上,温热,像颗泪珠滑落。
“背《问学十二篇》首章——学始于问,终于天光。”
第一个字是阿福带的头。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有些发颤,却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学始于问,终于天光。”
杏儿跟上,接着是二牛、春桃,雨幕里的童声越来越齐,稚嫩却坚定,穿透雨帘,撞碎在对面的岩壁上又反弹回来,回声嗡嗡,如同群山也在应答。
茅草顶的残骸散落在他们脚边,可他们的眼睛里有光,比任何屋檐下的烛火都亮。
“学不困于阶,不问限于墙——”阿福突然拔高了声音,这是林昭然前日新教的句子,他原本总记不住“困于阶”的“困”字,此刻却咬得极清,“问者为灯,答者为路,天光所至,皆为讲席!”
雨不知何时小了。
林昭然望着这些被雨水洗得发亮的小脸,忽然想起昨日孩子们在答问墙上写的话。
有个孩子用歪歪扭扭的字问:“没有先生的棚子,我们还能学吗?”她当时在布帘背面写:“有天,有地,有你要问的事,就有学。”
此刻,那些字跟着雨水渗进泥土里,却在孩子们的声音里活了过来。
次日清晨,林昭然是被敲锣声惊醒的。
她推开院门,正看见隔壁张婶扛着竹篾往山坳走,身后跟着七八个村民,手里不是提瓦罐就是抱茅草。
晨风送来炊烟与湿土的气息,张婶额上沁着汗珠,笑得眼角的皱纹堆成花:“昭然先生!我们商量着把讲席重盖了——就是不覆顶!你瞧,这柱子留着,天就敞亮着。”
“敬天席。”说话的是村头的老塾师,他捋着花白的胡子,手里的烟杆正往新立的竹柱上点,火星轻落,像一颗星落入人间,“从前庙里拜神,如今柱间拜问——一样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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