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谁在走路

程知微的青骓踏过陶片路时,蹄声比往日轻了三分。

秋雾未散,湿气如纱缠在脚踝,他望着脚下泛着幽蓝的陶片——那釉面在晨光中微微发亮,像被夜露浸透的星屑,又似南荒海边那片被浪写了又揉的沙地。

马蹄轻叩,碎陶相碰,发出细密如雨打瓦瓮的“簌簌”声,仿佛整条路都在低语。

忽然间,一股熟悉的气息钻入鼻腔:那是旧陶经霜后散发的微腥,混着泥土深处陈年的焦火味,竟与当年林昭然讲学时炉中炭烬的气息一模一样。

原来沙会变成陶,浪会凝成路,无声无息漫过山河。

大人,前头到青阳县了。随从的马蹄声从雾里渗出来,闷响裹着水汽,像是从地底浮上来的回音。

程知微勒住缰绳,皮革在掌心留下一道深痕,凉意顺着指缝爬上来。

他见官道旁立着块新碑,朱漆写着德政陶路四个大字,笔锋张扬如孔雀开屏;碑座还沾着未干的金粉,在雾光下闪出刺目的黄,像刚从熔炉里捞出的渣滓。

县太爷在碑下候着呢。随从压低声音,说是百姓自发铺路,他特地上报要记功。

程知微翻身下马,靴底碾过一片陶片,足弓传来一阵硌痛——那陶片背面的刻痕正抵着脚心,是字起笔那一竖,棱角分明,像是有人用芦管蘸了铁水一笔划下。

他抬眼望去,青阳县令正腆着肚子迎上来,官服上的补子绣得极艳,孔雀翎在雾里晃得人眼酸,每一步都踩出窸窣声响,像是踩碎了一地枯叶。

程大人您瞧,县令指着陶路,声音洪亮如敲铜磬,小县百姓受圣人教化,自发取旧罐残片铺路,既利民生又彰风化——

旧罐?程知微打断他,指尖已触到碑身,冰凉粗糙的石面沁出湿意,哪家的旧罐?

县令一怔:回大人,是...是各户自家用过的陶瓮,说是沾过灶火、存过米粮的...

那为何要上报政绩?程知微指尖叩了叩碑身,金粉簌簌落进他掌心,带着细微的沙砾感,刺得皮肤发痒生疼,这路是百姓用吃饭的家伙铺的,是供孩子上学堂的路,是替林先生...替往圣传光的路。他突然攥紧手掌,金粉刺得掌心生疼,血珠从纹路间渗出,你要把它变成你官袍上的金线?

县令的脸瞬间煞白,额角的汗混着雾水往下淌,在下巴处聚成一滴,坠落在碑座上,溅起细不可闻的“啪”声。

程知微转身对随从道:去把碑拆了,把名册烧了。他望着陶路延伸向山坳里的学堂,那里传来朗朗书声,字句清越,穿雾而来,如同稚嫩却坚定的脚步踏在陶片之上。

此路无始,何来政绩?

日头西斜时,程知微宿在云栖驿。

驿卒点灯时,灯芯“噼啪”一响,屋内光影摇曳。

他听见门环发出清越的响,余音绵长,像极了南荒空心砖里的启蒙曲——那曾是他少年时枕着听睡的节奏。

这门环...他伸手抚过铜环下的陶片,指尖传来温润圆滑的触感,那是半片灰陶,边缘磨得极圆,像是经年累月被人摩挲所致,新换的?

驿卒搓着手笑:上个月换的。

您听,他叩了叩陶片,声音澄澈如泉击石,像不像有人在问?

程知微屏住呼吸。

陶片振动的频率里,真的浮起若有若无的字余韵——是林昭然当年用芦管吹的调子,是《梦问篇》里光动影随的平仄。

那声音不靠耳听,而是顺着指尖爬上臂骨,直抵心窍。

他突然想起在民议司见过的卷宗:去年冬天,有个老秀才捐了半屋子旧陶,说字刻在碑上会老,刻在陶里能活。

原来那些陶片没进库房,早散在了人间。

林先生从未建学,他对着陶环低语,唇齿间吐出的热气拂过冰冷陶面,可千村都成了校。

——————

(数日后 · 南荒)

裴怀礼在南荒泉边站了三日。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袍角,寒意顺着小腿攀爬。

他看着孩童用陶勺舀水,勺底的字被泉水磨得发白,边缘模糊如烟,却在日光下投出清晰的影子——一横一竖,像把刀劈开了阴翳。

水流从勺沿溢出,滴落石面时发出“叮”的一声,宛如叩问天地。

这字是谁刻的?扎羊角辫的女娃仰着脸问先生。

先生蹲下来,指尖蘸水在石上画了个:不知道。

那它为什么在这?

先生笑了:因为它该在这。

裴怀礼摸出怀中的《问录》残稿。

纸页边角已经起毛,墨迹因反复摩挲而微微晕染,是他抄了七遍的心血。

第七遍抄完那夜,他对着烛火烧掉前六稿,曾以为这就是传承。

可眼前这女娃指着泉水里的影子笑出声时,他忽然懂了:她不需要谁的笔迹,她需要的是光自己说话。

他撕碎残稿,任纸页飘进风里。

纸片翻飞如蝶,带着旧墨的苦香,掠过草尖,擦过树皮,一片落在采药人的竹篓上,被随手糊成了补丁。

竹篓进山时,风穿过纸隙,发出的轻响,像有人在念:问不可止,问不可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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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破帷请大家收藏:()破帷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当夜 · 京城政事堂)

孙奉梦见沈砚之立在政事堂中。

月光透过窗棂,照见他手中的《周礼》卷角微翘——那是林昭然当年与他争论时,被茶盏烫焦的。

他脱靴就寝时,忽觉脚底微痒,低头看去,空心砖的缝隙里透出一线幽蓝,正映在他足弓的老茧上,形状竟似一个倒写的‘问’。

梦中,沈砚之的声音还是那样清冽:礼在何处?

孙奉望着脚下的空心砖,微光正从砖缝里渗出来:在踩过它的人脚底。

他惊醒时,月光正漫过床沿。

袖中空空如也,可掌心却有细密的纹路,像极了陶片上的字,隐隐发烫,仿佛那字正从血脉深处慢慢长出来。

(次日清晨 · 废村驿站)

程知微夜宿废村时,遇见了那个盲妇。

她裹着粗布衫,怀里抱着个无光的陶罐,罐壁的字朝内,正随着她摩挲的动作轻轻转动,指尖划过刻痕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在默读。

阿婆,您去哪?他忍不住问。

去学堂。盲妇的声音很轻,像片落在水面上的叶子,带着水波般的颤音,我目不能视,可脚知道路。她伸出脚,露出沾着泥的布鞋,鞋底凹凸的纹路与陶片咬合,每一步都踏实而笃定,三年前,有人在我家门口铺了七片陶,从那以后,我每夜都走。

程知微跟着她走了半里。

陶片在脚下凹凸不平,却暗合字的笔顺——起笔、横折、竖、横折钩、横、十二横。

夜风掠过断墙,送来远处野菊的微香,还有孩子背书的尾音。

他蹲下身,指尖抚过一片陶片,上面还留着盲妇布鞋的泥印,湿润而温软,像是刚刚离去的体温。

您知道这路是谁铺的么?

不知道。盲妇笑了,皱纹舒展如秋菊,可我知道,走的人多了,路就不会断。

程知微的眼泪砸在陶片上,溅起细小的尘烟,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在他心里炸出雷鸣。

原来最坚定的传承,是连传承者都不知道自己在传承——林昭然播下的不是种子,是风。

风过处,光就长出来了。

次日清晨,程知微收到民议司急报。

信上只写了八个字:七省公议,欲废先贤祠。

他望着陶片路上新添的脚印,忽然笑了。

林昭然当年说名是影,影随光动,如今光已遍地,影自然该散了。

马蹄声再次响起时,程知微拍了拍青骓的脖子:走,回京城。

民议司该开最后一次议事了。

秋雾渐渐散了,陶片路在晨光里泛着幽蓝,像一条会呼吸的脉,往没路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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