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沉入海中,只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便被浪涛吞没,连一圈涟漪也未曾漾开。
程知微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那片被潮水反复冲刷的溪口。
水声确实变了。
曾经那清亮的回响,源于溪水与沙洲下暗藏的泉眼相互激荡,如同钟鸣。
如今,沙洲在年复一年的潮汐中被磨平、拓宽,那处孕育了最初回响的泉眼,早已被厚厚的泥沙彻底掩埋。
再无激荡,只剩大海单调而沉重的呼吸。
记忆如浪涌来——多年前那个雨夜,他亲眼见过沈砚之将一片泛着银光的布条系于残垣之上,刹那间,废墟深处竟浮起点点白光,如同星群苏醒。
那时他还不懂,那布条唤作“潮音纱”,那光,是埋于地下的“问”在回应。
他沿着沙洲缓缓行走,脚下的沙粒温热而细腻,每一粒都仿佛吸饱了正午的日光,在鞋底微微发烫。
风从海上吹来,带着咸腥的湿气,拂过耳际时,竟似夹杂着细碎的低语。
不远处,几个村童正在放着纸鸢。
那纸鸢糊得拙劣,竹骨歪斜,蒙面的桑皮纸在风中猎猎抖动,却飞得极高,在海天之间只是一个摇摇欲坠的黑点。
程知微走近了些,才看清那牵引着纸鸢的线轴,竟是用两片瓦罐的碎陶片夹着细麻线制成的。
指尖轻触陶片边缘,粗粝而温润,像是岁月磨出的包浆。
风灌满纸鸢的翅膀,一阵尖锐而奇特的微鸣声随之响起,如丝如缕,仿佛是风的喉咙里藏了一根琴弦,又似某段被遗忘的歌谣在虚空里轻轻拨动。
程知微的脚步一顿,那声音,他认得。
是潮音纱。
纸鸢的尾巴上,竟系着几缕早已洗得发白的潮音纱。
布条在风中震颤,每一道纤维都在共鸣,细微到几乎只能以心感应。
一个光着脚丫的男童见他驻足,咧开嘴,露出豁了口的门牙,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陶片线轴:“先生,听!它在唱歌!”
“你知道这歌声是从哪里来的吗?”程知微蹲下身,轻声问道,掌心不自觉贴上地面,触到一层潮湿的薄沙,凉意渗入指缝。
男童用力地摇了摇头,一脸理所当然:“它生来就会唱呀!”
那一瞬,程知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那震颤的纱条,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
他忽然看见,男孩脚边的一片湿沙之下,正随着那风中的鸣音,隐隐透出一星极微弱的白光,一明一灭,如同遥远星辰的喘息。
是那些空心砖。
它们并未被彻底摧毁,只是被沙土深埋。
每当潮音纱的声波传来,它们仍会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以光为应和。
程知微凝视着那点微光,片刻之后,他缓缓站起身,用脚掌轻轻地、来回地抹过那片沙地,直到最后一丝光的痕迹也被抚平,彻底掩盖在厚实的沙层之下。
沙粒摩擦着鞋底,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一句被咽下的叹息。
他不必再挖开它,不必再向谁求证。
现在,连“源头”都不必找了。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方,柳明漪正行至一座新修的石桥桥头。
这是韩九生前督造的最后一座桥。
老人没能等到桥落成,便在一个落雨的清晨溘然长逝。
村人没有为他立碑,而是将他生前敲击过的、珍藏的无数陶片,一片片铺在了他坟茔前的小道上。
一个刚启蒙的孩童指着那条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陶片路,好奇地问母亲:“娘,那是一间学堂吗?地都铺得这么平整。”
他的母亲,一个正在桥头浣纱的农妇,停下手里的活计,摇头笑道:“傻孩子,那不是学堂,是路。韩九爷走了一辈子的路,修了一辈子的路,最后,就让他躺在路上歇着,最安稳。”
柳明漪站在桥边,听着母子间的对话,心头那根紧绷了多年的弦,悄然松弛。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常年伴身的银针,针尖在日光下闪着寒芒,冰凉刺目。
她曾想过,要用最细的银线,在这桥栏上,为韩九,也为那逝去的一切,织下一座无人能抹去的碑文。
可现在,她只是将银针收回袖中。
她解下腰间一根早已被摩挲得柔软的银线,没有刺绣,没有织字,只是将它轻轻系在了桥栏最粗糙的一段麻绳上,与那些村民们晾晒渔网、拴系牲口的绳结混在一起,毫不起眼。
指尖滑过麻绳的结扣,粗糙而真实,如同某种无声的托付。
当夜,风雨大作。
桥栏上的千万绳结在风中震颤,发出或沉闷或尖锐的呼啸。
那根纤细的银线夹杂其中,被风雨拉扯着,与粗糙的麻绳反复摩擦,竟也发出一种几不可闻的“嗡嗡”声,如一声声执拗的叩问,却又瞬间消融在狂暴的风雨里,不成章句。
柳明漪立在桥心,任凭雨水浸透衣衫,寒意顺着脊背爬升。
她忽然感觉到,怀中那一方用作信物的潮音纱,正贴着肌肤微微发热,随之响起极其细微的共鸣,仿佛在问她:你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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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破帷请大家收藏:()破帷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她伸出手,隔着湿透的衣料,轻轻按住那片温热。
布料紧贴胸口,温热如心跳。
现在,连“记得”这件事,或许都是多余的了。
京郊故里,病榻之上,孙奉已是风中残烛。
他半阖着眼,听着窗外孙辈的夜读声。
那读书声清脆稚嫩,从一个用破陶罐改造的灯罩里传出来,被陶壁过滤,显得格外温润,灯光透过罐壁凿出的小孔,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星点浮动。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念的什么书?”他哑声问,喉咙干涩如砂纸摩擦。
守在床边的小孙子回道:“是村学里发的《问童篇》,先生说照着念就行。也不知是谁人写的,没有名字。”
孙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一个无声的笑,浑浊的眼底泛起一丝水光。
言语已尽,道在寻常。
那一夜,他陷入了久违的深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那座朱漆斑驳的政事堂门前,当朝首辅沈砚之就站在他对面,依旧是那身清冷如月光的官袍,手中执着一卷书,沉声问他:“孙奉,礼究竟在何处?”
他看着沈砚之那双在理想与秩序间撕裂、燃尽的眼眸,平静地稽首作答:“首辅大人,礼,在没人再问‘礼在-在何处’的地方。”
惊醒时,窗外月华如水,洒在窗台,泛着清冷的银光。
他偏过头,看见窗台上那只陪伴了他半生的陶勺,正勺口朝天,静静地卧着。
勺底那个深刻的“问”字,早已在岁月中被磨平,了无痕迹。
然而此刻,那光滑的勺心,却满满当当地盛着一捧清澈的月光,澄明如洗,仿佛盛住了整个宇宙的静默。
几乎是同一轮月光下,裴怀礼终于回到了南荒。
他站在那座废弃的旧窑遗址前,曾经烧出万千“问”字陶片的窑身大半已经坍塌,只有那根高耸的烟囱,在荒草间兀自矗立,如同一座无字的碑。
他伸出手,抚上尚存的窑壁。
指腹之下,是深浅不一、大小各异的印痕,那是当年无数人留下的手印,是汗水、泥土与火一同铸就的烙印,粗糙而温热,仿佛还留存着往昔的呼吸。
忽然,一阵悉索的脚步声传来。
一个盲眼的孩童拄着竹杖,摸索着来到窑壁前。
他看不见这片废墟,却准确地伸出小手,覆上那片留有无数手印的墙壁,掌心与那些凹凸的痕迹完全贴合,像是在阅读一部无形的经书。
孩子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这是暖墙。”
裴怀礼一怔,问:“你知道这里从前是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盲童摇摇头,又用手掌细细摩挲了一遍,补充道,“但是摸着它,就像摸着一条路,能走到很远的地方去。”
裴怀礼立在原地,良久无言。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布料,那是他珍藏多年的,沈砚之旧袍上裁下的一角。
他用那块玄色布料,小心翼翼地裹好一枚从地上捡起的陶片,走到窑基的残垣边,挖开一个浅坑,将它深深埋了进去。
不立碑,不刻名。
只让这片曾烧出过光的土地记得,有人来过,有人问过,也有人,在此处焚尽了自己。
程知微离开了那片沙洲,沿着海岸线,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不再去分辨风声与水声的来处,也不再探究光与响的因果。
万物自发地生长,自发地更替,自发地遗忘。
他最终在一处高耸的海崖上停下脚步。
身下,是万古如斯的蔚蓝。
潮水正缓缓退去,在湿润的沙滩上留下一道道繁复而玄妙的纹路,那痕迹,竟像是一个巨大无朋的“问”字。
然而,不等他细看,新一波的浪潮便席卷而至,瞬间将那字迹抹得干干净净,仿佛它从未出现过。
生于海,归于海。
海风穿过他的衣襟,带走身上最后一丝尘世的温度。
他闭上眼,不再追问来处与归途。
有些答案,本就不必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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