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顺着喉管上涌,最终化为一抹刺目的殷红,滴落在雪白的卷面上,像一朵骤然绽开的寒梅,又迅速晕染成模糊的血痕。
林昭然剧烈地呛咳起来,肺腑如同被灼烧般疼痛,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闷响,在狭小的号舍里激起微弱的回音。
她死死咬住下唇,齿间渗出更多血腥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用袖口边缘小心翼翼地将那点血迹拭去——布料摩擦纸面发出沙沙轻响,如同枯叶碾过石阶——唯恐污了答卷。
这已是第三日。
考舍低矮逼仄,木板缝隙间渗进凌晨的寒气,冷得像蛇贴着皮肤游走。
头顶油灯昏黄摇曳,灯芯噼啪爆响,映得墙上人影扭曲颤抖。
空气混浊而压抑,混杂着墨臭、汗酸、陈年木霉与隔壁考生压抑的呻吟,每一寸呼吸都像吞下湿棉絮。
她早已食不下咽,全靠着一壶冷水吊着精神。
每一次吞咽,冰冷的液体都像刀子一样刮过她发炎的喉咙,刺痛直抵颅顶,但那瞬间的清醒,却让她混沌的大脑得以再撑片刻。
最后一题的题目发下来了:《论取士之本》。
五个字,由巡丁用毛笔誊在黄纸之上,墨迹未干便被风卷起一角,拍打在木栏上发出轻响。
它们如五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所有考生的心头,也重重砸进她的耳膜。
谁都明白,这不仅是决定乡试名次、仕途开端的定鼎之题,对林昭然而言,更是决定她生死的终极审判。
前面所有的铺垫、所有的舆论,都将在这篇文章中得到最终的解答。
她闭上眼,睫毛轻颤,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脑中那些奔腾汹涌、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异世灵光”再次翻滚起来,如同地下暗河冲破岩层,发出轰鸣般的回响。
过去,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压抑、隐藏它们,像对待一头猛兽,只敢在无人时放出片刻。
但现在,她不打算再压了。
身体的衰败反而催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仿佛灵魂正从腐朽的躯壳中挣脱而出。
她要做的,不是抑制,而是主动引导,将这头猛兽驯化成攻城略地的利器。
她不再去想那些零散的、惊世骇俗的观点,而是强迫自己构建起一条层层递进的逻辑链。
策论,论的是国策,问的是根本。
那么,取士之本是什么?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那股“灵光”化为清晰的思路:朝廷为何要科举?
为国选材。
这便是科举的本义。
那么,人才从何而来?
来自教化。
这便是教育的功能。
官学之外,难道再无教育?
她想起了那些在寒风中拾柴、口中却念念有词的贫苦孩童,冻裂的手指仍紧攥着残破书页,诵读声混着北风呜咽;想起了那个双目失明、却能用琵琶弹出山川河流的盲女阿阮,琴弦颤动时,指尖仿佛触到了天地脉络。
他们有向学之心,有不屈之志,难道不算人才?
思路豁然开朗。
取士的根本,不在于辨别出身,而在于验证其才能与品行。
她深吸一口气,肺部撕裂般疼痛,却仍稳住手腕,蘸饱了墨,笔尖落在纸上,不再有丝毫犹豫。
墨汁滴落时发出轻微的“嗒”声,随即在宣纸上缓缓晕开。
“取士之本,不在辨族姓,而在验其能;不在问出身,而在观其行。”
开篇即是破题,直指核心。
她没有停歇,文思如泉涌,笔走龙蛇,纸面沙沙作响,宛如春蚕食叶。
她将自己这些时日在民间讲学、在槐市引发的思潮,巧妙地化用为一个名为“补遗讲”的例子,以此暗指自己所倡导的民间讲学。
“今有寒童拾薪而诵,盲女抚琴而思,彼无师承,无籍贯,然其心向学,其志不屈——此非人才乎?若朝廷仅因一性别、一户籍而弃之,是弃国之栋梁也。”
写到这里,她手腕微微一顿,笔尖悬停半空,一滴浓墨缓缓坠下,在纸上绽成一朵墨花。
性别二字,太过刺眼。
但她没有改。
这不仅是为天下女子发声,更是对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最直接的拷问。
她要的不是同情,而是正视。
紧接着,她提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构想:“授业资格认证”。
她主张,朝廷应设立标准,凡是通过考核、证明有授业解惑之能的民间贤达,无论男女,皆可获得授业资格,其弟子亦可凭此获得参与科考的机会。
这无疑是要从根本上打破官学对教育和人才选拔的垄断。
全文洋洋洒洒,未提自己女身一句,却字字句句都在为天下所有被制度摒弃的人才呐喊,都在指向那僵化、封闭的制度之弊。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世界在旋转,耳边嗡嗡作响,似有千百只蜂群盘旋不散。
她强撑着将卷子吹干,卷好,指尖触到纸面时已微微发抖,等待着收卷的巡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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