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恩义两清,前路何方

灰。

灰岩城的灰,不是荒漠风沙那种粗粝的苍黄,而是一种被岁月和烟火熏染出的、沉甸甸的、带着生活气息的陈旧。城墙是用附近山峦开采的、纹理粗糙的灰白色岩石垒砌,经年累月,风吹雨打,染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烟尘色。街道狭窄却相对整洁,两侧是高低错落、同样灰扑扑的土坯房和木石结构的铺面,褪色的酒旗在带着沙尘的风里有气无力地招展。空气里飘散着牲畜的臊气、劣质酒水的酸味、烤馕的焦香、还有某种廉价草药混合着汗渍的、复杂而真实的味道。

这里没有黑石堡那种令人窒息的暴虐血腥气,也没有荒漠深处那种吞噬一切的死寂。它像一块被遗忘在沙海边缘的、磨损了边角的顽石,粗糙、简陋,却顽强地承载着生息。

风尘仆仆的队伍,如同几条终于游入浅滩的疲惫沙丁鱼,挤进了灰岩城东门低矮的拱洞。城门守卫穿着半旧的皮甲,眼神带着边陲特有的警惕和麻木,草草检查了雷烬递上的、盖着某个游牧部落印记的皮卷(黑石堡的“馈赠”),便挥手放行。对于这些从沙海深处挣扎出来的、带着满身风霜和伤痕的流亡者,他们见得太多,早已失去了探究的兴趣。

雷烬走在最前。

高大的身影裹在厚实、却已沾满沙尘的游牧毡袍里,脚步依旧沉稳,踏在灰白色的石板街道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只是那挺直的脊梁,在踏入这相对安稳之地的瞬间,似乎微不可查地松懈了一丝丝。持续的跋涉、伤痛的折磨、精神的高度紧绷,如同无形的重担,早已将他压榨到了极限。颧骨上那道被毒矛擦过的旧伤,边缘依旧泛着一丝不祥的幽蓝,麻木感如同细小的冰针,时不时刺入神经。后背崩裂的伤口在毡袍下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被拳风震荡过的闷痛。体内,那场与无名火凶兽旷日持久的搏杀留下的疲惫与空虚,如同干涸的河床,亟待甘霖的滋养。

但他依旧走得稳。

身后,是枯槁的老沙头伏在他宽阔的背上,呼吸微弱却平稳。再后,是阿月牵着的、驮着孙瘸子和小石头的骆驼,以及十几个沉默跟随、眼中带着劫后余生迷茫的受难者。他把他们带出了黑石堡那片地狱,现在,他需要给他们找一个暂时的、能遮风挡雨的“窝”。

安顿。

过程比预想的艰难,却也带着荒漠底层人特有的坚韧和互助。

灰岩城没有官府的收容之所,只有最原始的市井法则。靠着老沙头在黑石堡底层挣扎半生磨砺出的、如同芨芨草般顽强的生存智慧,靠着阿月那双清澈却执着的眼睛在人群中寻找微弱的善意,更靠着雷烬那沉默如山、腰佩长刀的身影所带来的无形威慑,他们在城西最混乱、却也租金最廉的“骆驼巷”深处,找到了一处废弃的、半塌的土坯院落。

院子不大,荒草丛生,几间歪斜的土屋勉强能遮蔽风雨。但对于这些从地狱爬出来的人,已是天堂。

孙瘸子躺在土炕上铺着的厚厚干草堆里,浑浊的老眼望着漏风的屋顶,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与一丝释然的叹息。

小石头终于离开了姐姐的怀抱,在布满灰尘的院子里踉跄奔跑,大眼睛里充满了对新环境的好奇,暂时忘却了沙海中的恐惧。

阿月默默地开始打扫,用能找到的破布堵住漏风的缝隙,动作麻利而专注,如同在荒漠中守护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

老沙头被安置在相对最完整的一间土屋里,躺在同样铺着干草的土炕上。他看着进进出出、开始清理院落的同伴们,看着小石头跌跌撞撞的身影,看着雷烬沉默地修补着倒塌的院墙,浑浊的眼底深处,那不屈的硬气依旧未灭,却多了一丝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他挣扎着,对正在用破瓦罐接屋檐滴水的阿月嘶哑地说:“丫头…去…巷口老张家…赊几个饼子…就说…老沙头…回来了…记账上…”

这便是生活。残酷,却真实地开始了。

雷烬修补好最后一块院墙的豁口,拍掉手上的灰土。夕阳的余晖穿过破败的院墙,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荒草丛生的地面上。他看着院子里忙碌的身影,看着孙瘸子渐渐平稳的呼吸,看着小石头蹲在地上好奇地拨弄一只路过的沙蝎,看着阿月用一块破布仔细地擦拭着一个捡来的陶罐……

守护。

暂时告一段落。

恩情?

青石镇废墟中的救命之恩?水牢破笼?荒漠同行?黑石堡浴血?

似乎都已了结。

他转身,准备离开。脚步无声。

“小子…”

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叫住了他。

是孙瘸子。老人不知何时挣扎着半坐起来,靠在土墙边,浑浊的老眼望着雷烬的背影。

雷烬停步,没有回头。

“要走了?”

“嗯。”

“也好…这破地方…装不下你这把刀…” 孙瘸子咳嗽了几声,喘着粗气,目光缓缓扫过雷烬腰间的怒龙刀鞘,又落回他那张被风沙刻蚀、却依旧年轻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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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七情武器请大家收藏:()七情武器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老头子…活了半辈子…黄土埋到脖子根了…有些话…憋不住…”

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的干草。

“你心里…有头龙…我知道…”

“那吴郎中…给的破皮子…老沙头跟我叨咕过…‘仁心为鞘’…是这个理…”

孙瘸子浑浊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仿佛穿透了雷烬的脊背。

“可这‘仁’…不是让你把自个儿…也锁进鞘里…”

“心…别太硬…该杀的时候…刀要快…像劈赤蝎那样…”

“心…也别太软…这世道…吃人的狼…不会因为你心善…就少咬一口…”

“臭小子…记住了…你那把刀…是用来劈开路的…不是…挂在墙上…生锈的!”

“路…还长着呢…别…把自己…走丢了…”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阵剧烈的喘息。孙瘸子疲惫地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别太硬。

别太软。

六个字,如同饱蘸了血泪的烙印,再次重重敲在雷烬心头。是孙瘸子用一生苦难换来的箴言,是对“仁心为鞘”最残酷也最真实的注脚。

雷烬沉默着。

没有回应。

只是微微颔首。

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融入了骆驼巷深处更浓的阴影里。

夜。

灰岩城的夜,比荒漠多了一丝浑浊的暖意,却依旧寒冷。骆驼巷深处,废弃小院的土屋里,一盏劣质的羊油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却将人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动如同鬼魅。

雷烬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

体内如同被无数细小的砂轮反复打磨。肝经深处,那被强行驯服、凝练的无名火,如同蛰伏的毒龙,在持续的消耗和伤痛刺激下,又开始隐隐躁动,灼烧着受损的经络,带来持续不断的、如同针扎火燎般的刺痛。那是长期怒火冲击留下的暗伤,如同干涸河床上纵横交错的龟裂。强行驾驭怒龙刀、施展“赤龙吐息”的后遗症,也如同迟来的潮水,一**冲击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和精神。

他闭着眼,眉头微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意念艰难地引导着体内那沉凝的仁怒之气,如同涓涓细流,试图抚平肝经的灼痛,滋养枯竭的力量。但效果甚微。那无名火的躁动如同顽固的礁石,阻碍着真气的流转。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气息,如同滑过蛛网的微风,拂过雷烬的感知。

不是杀气。

不是敌意。

而是一种……混合着淡淡草药苦涩与风尘气息的、难以言喻的“空”。

仿佛那气息的主人,本身就是一个行走的、吸纳一切的空洞。

雷烬赤金色的双瞳骤然睁开!

目光如电,瞬间锁定土屋那扇破败、漏风的木门!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一个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

游方郎中,“吴回春”。

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沾着不明污渍的葛布长衫,背着一个同样破旧的藤条药箱。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眼神却依旧浑浊而深不可测,仿佛倒映着万古不变的荒漠风沙。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直都在,只是刚刚才被昏黄的灯光照亮。

“气色不佳,肝火逆冲,经络灼损,根基动摇。” 吴回春的声音嘶哑、平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浑浊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穿透了雷烬强撑的平静,落在他眉宇间那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痛苦上。

没有寒暄。

没有询问黑石堡的惊变。

仿佛他早已洞悉一切。

雷烬没有动。

也没有说话。

只是赤金色的双瞳深处,冰封的警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交织翻涌。这个神秘郎中的出现,太过巧合,太过诡异。

吴回春如同没有看到雷烬眼中的警惕,自顾自地走了进来。破旧的布鞋踩在坑洼的泥地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放下藤条药箱,动作熟练地打开,取出一排长短不一、闪烁着幽冷寒光的银针,还有几个黑乎乎、散发着刺鼻草药味的药罐。

“躺下。衣服解开。” 他的命令简洁而直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雷烬沉默片刻。

最终,身体缓缓向后靠在了冰冷的土墙上,依言解开了上半身破烂的皮袍,露出精悍却布满新旧伤痕的胸膛,以及肋下、后背那几处依旧狰狞的伤口。

吴回春浑浊的目光在雷烬布满伤痕的躯体上扫过,尤其是在那几道被无名火反复灼烧、呈现出异样暗红纹理的肝经区域停留片刻。他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根细长的银针,针尖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寒光。

“忍着点。”

话音未落!

嗤!

银针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刺入雷烬左肋下三寸一处穴位!一股尖锐、冰冷、如同冰锥贯体的剧痛瞬间炸开!

紧接着!

嗤!嗤!嗤!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七情武器请大家收藏:()七情武器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数根银针如同拥有生命般,接连刺入雷烬胸腹几处大穴!每一针都带着一股或冰冷、或灼热、或酸麻的奇异气流,强行冲入他受损的肝经!

痛!

剧痛!

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经络中疯狂搅动!又如同冰冷的寒流强行冲刷着灼热的熔岩河床!雷烬闷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如铁石!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如浆涌出!体内那躁动的无名火仿佛被彻底激怒,疯狂地冲撞着被银针封锁的经络!

“定神!守心!引气归元!” 吴回春嘶哑的声音如同惊雷,直接炸响在雷烬的脑海!

雷烬死死咬住牙关!赤金色的双瞳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守护的意志化作冰冷的堤坝,死死顶住那焚身的痛楚和无名的躁火!意念强行引导着体内残存的仁怒之气,如同驯服烈马,艰难地跟随着银针导入的奇异气流,在灼痛撕裂的肝经中艰难流转!

冰与火的淬炼!

意志与痛苦的搏杀!

时间在剧痛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

当最后一缕狂暴的无名火被那冰冷的奇异气流强行压制、导引入相对平缓的经络支流时,那撕心裂肺的剧痛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通畅!

如同堵塞了万年的河道被强行疏通!一股温和而充满生机的暖流,开始顺着被修复、滋养的肝经缓缓流淌!那持续不断的灼痛感和空虚感,如同被暖流抚平,大大缓解!疲惫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新的活力!

吴回春枯瘦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瞬间拔掉了所有银针。动作快得只留下道道残影。他打开一个黑乎乎的药罐,用木片剜出一大坨散发着刺鼻腥苦味的黑色药膏,不由分说地、动作却异常精准地涂抹在雷烬肋下、后背那几处崩裂的伤口上。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随即化作一股清凉,迅速渗透皮肉,中和着残留的火毒,滋养着受损的组织。

“每日涂抹三次。七日之内,不可妄动肝气,不可再引动那‘无名火’。” 吴回春收拾着药箱,声音依旧平直,“你体内经络,如同被烈火反复焚烧的焦土,根基已损。此番调理,只是固本培元,勉强稳住伤势,不至彻底崩坏。若再如黑石堡那般肆意妄为……”

他没有说下去。

浑浊的目光却缓缓抬起,第一次,无比清晰地、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深意,落在了雷烬腰间那柄沉寂的怒龙刀上。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冰冷的金属刀鞘,直视着其中沉睡的、凶戾的“灵”。

“好刀。” 吴回春嘶哑地吐出两个字,语气平淡,却仿佛蕴含着千钧重量。

“凶刀。”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光芒一闪而逝。

“此刀…有魂。魂随主心。主心若焚,刀魂亦狂,噬主焚身,玉石俱焚。”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雷烬的脸,落在他那双赤金色的、此刻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沉静的眸子上。

“‘仁’路漫漫…非一日之功。”

“肝木主生发…主怒…亦主…希望。”

吴回春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荒漠深处呜咽的风。

“你的路…斩断黑石堡的业火…只是…掀开了第一片瓦…”

“真正的征途…”

他提起藤条药箱,枯瘦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

“…才刚刚开始。”

话音未落。

他的身影如同融入灯影的雾气,毫无征兆地、悄无声息地——淡去。

破败的木门依旧敞开着,夜风灌入,吹得羊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曳。

土屋里,只剩下雷烬一人。

空气中,残留着刺鼻的草药味,和那神秘郎中最后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印刻在灵魂深处。

“‘仁’路漫漫…”

“肝木主生发…”

“你的路…才刚刚开始…”

雷烬缓缓低头。

目光落在腰间那柄古朴沉重的怒龙刀上。

刀鞘冰冷。

鞘中,凶龙沉寂。

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缓缓抚过刀鞘上那些冰冷的鳞片纹路。

恩义?

与孙瘸子、阿月、小石头、老沙头的牵连,在此刻,似乎已随着众人的安置、随着吴回春的调理,暂时了清。

但守护的信念……

他看着掌心那道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那是强忍剧痛时留下的印记。

看着刀鞘。

看着门外无边的夜色。

如同荒漠深处最坚韧的荆棘种子,早已深深植入心田。

前路何方?

鞘中的怒龙,无声地等待着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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