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场的枯草刮过衣襟,发出沙哑的呜咽,如同无数亡魂在低语。莫衡的身影在荒冢断碑间急速穿行,每一次落脚都踏在松软的腐殖土上,悄无声息。体内的哀气如同深潭下的暗流,丝丝缕缕向外弥漫,冰冷地感知着身后的追捕浪潮——气急败坏的呼喝、杂乱的脚步,以及更远处不断汇聚而来的、如同鬣狗嗅到血腥的恶意。那张巨网,正从四面八方兜头罩来。
他不能停,更不能回头。肺腑间的哀气内力奔流不息,带来力量的爆发,也带来经脉撕裂般的刺痛。怀中的玉佩和银簪紧贴着滚烫的皮肤,冰冷的玉佩如同幼子绝望的泪,温润的银簪如同妻子低回的叹息,它们沉甸甸地坠在心口,是支撑,也是永不愈合的伤。
奔行的方向并非盲目的逃窜。哀气的冰冷感知如同无形的罗盘,为他在这片混乱的死亡之地勾勒出最隐蔽的路径。前方,一片虬结的老槐树林如同巨大的阴影屏障,与城外那片更加荒凉、更加广阔的乱葬岗连成一片。那是绝望者的归宿,也是此刻唯一的生门。
莫衡没有丝毫犹豫,身影如同投入墨池的水滴,瞬间没入老槐树林的浓重阴影之中。光线骤然昏暗,腐朽的落叶在脚下堆积,散发着刺鼻的霉烂气息。他放缓了速度,但动作更加凝练,如同一道在枯枝败叶间流动的灰色烟雾,避开虬结的树根,绕开蛛网密布的灌木,只留下几乎被风瞬间抹去的、极淡的冰冷气息。
林外,追兵的声音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墙壁,变得模糊、混乱,最终被风吹散。他们不敢,或者说,不愿轻易踏入这片连官差都忌讳的阴森之地。
莫衡在林中穿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直到身后彻底死寂,只有风穿过枯枝的呜咽和林间不知名鸟类的凄厉啼鸣。他靠在一株巨大的、半边树干都已腐朽中空的古槐旁,微微喘息。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刺激着肺泡。汗水(或者说冰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枯叶上,瞬间消失无踪。
天空,不知何时已彻底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沉甸甸的,仿佛饱含着冰冷的铅块。寒风不知疲倦地刮着,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又更像是……雪的前兆。
莫衡抬头,透过稀疏交错的枯枝,望向那片铅灰色的天幕。冰冷的瞳孔深处映不出丝毫情绪。他需要离开这片林子,更需要离开锦云城!金玉楼就在城中,那场最终的审判尚未降临,他不能被困死在这片荒冢之间!但此刻城门方向必然是龙潭虎穴,盘查之严,恐怕连只耗子都难以溜过。
哀气的感知如同无形的涟漪,谨慎地向林外扩散。他需要一条路,一条能绕开官道、避开耳目,最终指向城外的、荒僻的路径。同时,他更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暂时摆脱这如同跗骨之蛆般追捕的喘息之机。
寒风更紧了,呜咽着穿过树林,如同鬼哭。几片冰冷、湿润的东西,悄然落在莫衡沾满尘土和枯叶的肩头。
他伸出手。
一点冰凉,在掌心瞬间融化。
下雪了。
起初只是零星的雪沫,细碎如盐粒。但很快,风卷着越来越密集的雪片,如同扯碎的棉絮,从铅灰色的天空纷纷扬扬洒落下来。雪片落在枯枝上,落在荒草间,落在莫衡冰冷的脸颊上,带来更加刺骨的寒意。视野迅速变得模糊,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
雪越下越大,很快在地上积起薄薄一层,掩盖了枯草和腐叶,也掩盖了所有的足迹。风声裹挟着雪片,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天地在悲鸣。
寒冷如同无数细小的冰蛇,顺着衣领、袖口、裤脚钻入,啃噬着肌肤。莫衡体内的哀气内力自行运转,抵御着外界的酷寒,但这股源自肺腑的冰冷力量,本身也在不断消耗着他的体温和精力。他必须找到一个避风处,否则不等追兵找到,他可能先被这无情的风雪冻僵在这片死亡之林。
他拖着疲惫而冰冷的身躯,沿着林地的边缘,朝着记忆中一个可能有废弃窝棚的方向艰难前行。雪片不断钻进脖颈,融化后的冰冷雪水顺着脊背流下,带来一阵阵令人牙关打颤的寒意。视野里只有狂舞的雪幕和灰暗的树影。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风雪彻底吞没,意识因寒冷和疲惫而开始有些模糊的刹那——
呜噜…呜噜噜…
一阵低沉而吃力的声音,混杂在风雪的呜咽中,穿透混沌传来。
是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还有……老牛粗重的喘息!
莫衡瞬间警觉!瞳孔深处的幽蓝寒芒骤亮!身体如同受惊的猎豹般伏低,紧贴着一丛被积雪覆盖的茂密荆棘!体内的哀气如同绷紧的弓弦,丝丝缕缕探出,冰冷地锁定声音的来源方向。
风雪弥漫中,一个模糊的黑影正沿着林边那条几乎被积雪覆盖的荒僻小径,艰难地移动着。
一辆极其破旧的平板牛车。拉车的是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皮毛上结满了冰碴,鼻孔喷着粗重的白气,每一步都陷在越来越厚的积雪里,走得异常吃力。车上堆满了用破旧草席覆盖的、高高的炭块。炭块上也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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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七情武器请大家收藏:()七情武器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赶车的是个老人。身形佝偻得厉害,仿佛背上压着一座无形的山。他裹着一件打满补丁、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旧棉袄,头上戴着一顶同样破旧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巴和握着粗糙缰绳的手,如同枯树皮般布满深刻的皱纹和冻疮,粗糙黝黑,指甲缝里嵌满洗不净的炭灰。他低着头,肩膀随着牛车的颠簸而微微耸动,沉默得如同车上的一块炭。
一个最底层的,在这样的大雪天依旧要为一口吃食奔波劳碌的卖炭翁。
莫衡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哀气的感知如同冰冷的触须,谨慎地扫过那老人和牛车。没有杀意,没有贪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驱散不散的、如同劣质炭块般的烟火气。老人的心跳缓慢而沉重,如同那拉车的老牛,透着一种被生活压榨到极致的、行将就木的衰弱。
牛车在风雪中缓慢前行,距离莫衡藏身的荆棘丛越来越近。老牛似乎被积雪中一块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车身猛地一晃!
哗啦啦!
车上堆得高高的炭块一阵摇晃,顶上一块不小的炭块被颠簸下来,恰好滚落到莫衡藏身的荆棘丛前!
赶车的老汉似乎毫无所觉,依旧低着头,肩膀耸动着,驱赶着老牛继续前行。牛车眼看就要碾过那块炭,从莫衡藏身的荆棘丛旁经过。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
莫衡动了!并非攻击,而是如同捕食的蜥蜴般迅捷无声!他身体贴着冰冷刺骨的积雪地面猛地向前一窜!右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住了那块滚落的炭块!同时身体借着前窜之势,如同泥鳅般滑入了牛车底部——那堆满炭块的车板与地面之间狭窄的缝隙!
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鬼魅!连一片积雪都未曾惊动!
牛车依旧沉重而缓慢地前行。车轮碾过莫衡刚才藏身之处前方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吱嘎声。
车底狭窄而冰冷。莫衡的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车板底部,蜷缩在车轮轴和车架构成的三角阴影里。刺鼻的炭灰味和牲口的臊腥味混合着冰冷的雪气,一股脑涌入鼻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车板因颠簸而传来的震动,听到老牛粗重的喘息和车轮碾雪的声响。风雪被车板遮挡了大半,但冰冷的寒气依旧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冻得他几乎麻木。
他屏住呼吸,体内的哀气收敛到极致,如同蛰伏的寒冰。他不知道这老人是谁,要去哪里,更不知道这临时起意的藏匿是福是祸。但至少,这移动的、散发着炭火余温(尽管微弱)的车底,比暴露在漫天风雪和无处不在的追捕视线下,要安全得多。
牛车在风雪中不知前行了多久,颠簸着,摇晃着。莫衡的意识在寒冷和疲惫的夹击下,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怀中的玉佩和银簪紧贴着他冰冷的胸膛,是唯一的温度来源,也是支撑他不至于彻底沉睡过去的锚点。
不知过了多久,车轮碾雪的声音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坚实清脆——似乎踏上了铺着石子的路。风雪声中,开始夹杂起隐约的人声和犬吠。
关卡!
莫衡的神经瞬间绷紧!体内的哀气无声运转,冰冷地感知着外界。
牛车停了下来。
“站住!什么人?”一个粗鲁的声音响起,带着官差特有的蛮横。
“嗬…嗬…”一阵含混不清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声音响起,是那赶车的老汉。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这种意义不明的音节。
“妈的,原来是个哑巴!”另一个声音带着不耐烦,“拉的一车炭?大雪天的还出来卖命?掀开草席检查!”
哗啦!草席被粗暴掀开的声音。刺骨的寒风和雪片瞬间灌入车底。
莫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弓,随时准备爆发!他右手已悄然扣在秤杆哀的秤锤之上!指尖冰冷。
沉重的脚步声靠近。一双沾满泥雪的官靴出现在车板边缘的视野里。靴子的主人似乎正探头检查车上堆积如山的炭块。
“妈的,全是些破炭!又冷又脏!”官靴的主人骂骂咧咧,似乎还用手中的刀鞘随意地捅了捅炭堆,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头儿,这哑巴看着就晦气,又冷得要死,赶紧放他过去算了!”另一个声音催促道,带着明显的敷衍和嫌恶。
“啧!晦气!滚吧滚吧!”那粗鲁的声音不耐烦地挥挥手。
草席被重新胡乱地盖上,隔绝了部分风雪。车轮再次发出吱嘎声,沉重而缓慢地向前滚动。
莫衡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扣住秤锤的手指也悄然松开。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后背的内衫。
牛车再次驶入风雪,离开了关卡,踏上了更加荒凉的、通往城外未知之地的道路。风雪似乎更大了,天地间一片苍茫。
又前行了一段,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老牛的喘息和车轮碾雪的声音。牛车似乎偏离了主道,驶入一条更加僻静、积雪更深的小路,最终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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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七情武器请大家收藏:()七情武器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老牛发出一声疲惫的哞叫。
车板上的炭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草席被掀开。沉重的脚步声踏着积雪,绕到了牛车尾部。
莫衡的心再次提起!他蜷缩在车底冰冷的阴影里,如同潜伏的毒蛇,哀气在指尖凝聚,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可能的变故。
一只粗糙黝黑、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毫无征兆地伸进了车底!那手摸索着,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最终,碰到了莫衡冰冷的衣角!
莫衡身体猛地一僵!瞳孔收缩!右手几乎就要发动!
但那手并未缩回,也没有任何攻击意图。它只是停顿了一下,然后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在莫衡的手臂上拍了两下。力道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重担般的意味。
紧接着,那只枯手缓缓缩了回去。
莫衡躺在冰冷的车底,一时竟有些茫然。那两下轻拍,如同烙印般留在他的手臂上。他迟疑了片刻,最终,收敛了指尖凝聚的哀气,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从车底滑了出来。
风雪依旧狂舞。他站在厚厚的积雪中,看着那个佝偻的身影。
哑巴老汉正背对着他,吃力地从车板上搬下几块品相相对好些的炭,堆在背风的山石下。又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东西,打开,是两块又冷又硬、边缘都发黑了的粗面饼子。他将饼子小心地放在那堆炭旁边。
做完这一切,他才慢慢转过身。
狗皮帽子的帽檐下,露出一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他看向莫衡,那目光没有恐惧,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洞悉世事艰难后的深沉理解。
老汉抬起那双枯树皮般的手,粗糙的手指笨拙地、却又异常清晰地比划着。
他先是指了指莫衡,又指了指锦云城的方向,然后用力地摇了摇头,浑浊的眼中流露出痛恨。接着,他双手合十,举到额前,又指了指灰暗的天空,最后,将那只布满老茧的右手,在左胸心脏的位置,极其郑重地、重重地按了一下!
老天有眼!
他在用最原始的手语告诉莫衡:老天爷看着呢!公道,在人心!
做完这一切,老汉没有再看向莫衡,也没有去拿那堆炭和饼子。他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吃力地爬上牛车,挥动那根粗糙的鞭子,轻轻抽在老牛瘦骨嶙峋的背上。
“呜噜…”老牛发出一声低沉的哞叫,拉着沉重的炭车,再次驶入漫天风雪之中。那佝偻的背影在风雪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一片混沌的白色里。
山坳里只剩下莫衡,风雪,一堆炭,两块冰冷的饼子。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风雪吹打着他的脸,冰冷刺骨。怀中的玉佩和银簪紧贴着胸膛,传递着熟悉的冰凉与温润。
老汉那佝偻的背影,那枯树皮般的手,那笨拙却清晰的手语,还有那句无声的“老天有眼”……如同投入冰封湖面的一颗石子。
咚。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莫衡那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心湖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极其缓慢地荡漾开来。
冰冷依旧。仇恨依旧。背负的哀恸与义愤依旧沉重如山。
但在这片绝对的、死寂的冰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那粗糙手掌按在心口的沉重一下,被那无声的、源自最底层的、沉默的“义”,轻轻触碰了一下。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雪地上那堆乌黑的炭,和那两块冰冷的饼子。然后,他弯下腰,极其缓慢地,将那块粗粝冰冷的饼子,捡了起来。指尖传来硬实的触感。
他没有吃。只是紧紧攥着,仿佛攥着某种沉重而陌生的东西。
风雪更大了,呜咽着席卷山野。莫衡的身影,在苍茫的白色背景中,如同一块沉默的黑色磐石。他最后看了一眼老汉消失的方向,然后转过身,朝着风雪更深处,那座如同蛰伏巨兽般的、埋葬了他一切过往的锦云城,迈开了脚步。
脚步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留下两行稍纵即逝的足迹,很快又被新的风雪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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