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九走出浴堂时,身上还带着股皂角与草药混合的味道。
很干净。
干净得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从里到外都刮掉了一层皮。
连带着那些早已与血肉长在一起的伤疤,都变得有些刺眼。
东宫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沈寄欢。
她随意地倚着一根朱红色的廊柱,像一枝在暮色里开得有些倦了的紫丁香。
风吹起她鬓边的一缕发丝。
她也在等。
她看见了赵九。
她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像是被一块石头砸皱了的湖水。
一闪而过。
快得让人抓不住。
赵九看懂了那个表情。
东宫有新的生意了。
死人的生意。
沈寄欢的目光,在他那张被热水蒸得泛起一丝活人血色的脸上停了停,又落在他那身换上干净衣衫上。
她松了口气。
像是一个在悬崖边走了很久的人,终于看见了一块能落脚的石头。
哪怕那块石头,本身也摇摇欲坠。
“果然还是叫你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赵九用点头回应,却没有询问她什么。
“东宫的酒,不是人人都能喝的。”
沈寄欢的声音,从他身后飘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喝了,会死人的。”
赵九来无常寺的目的,就是为了喝那杯会死人的酒。
喝那杯酒,才能活下去。
“要不要一起?”
沈寄欢又问。
这一次,赵九的脚步顿了一下。
只是一下。
影十八那一次,沈寄欢算是帮忙。
自己欠了她一个人情。
这个人情得还。
赵九不愿意欠任何人。
他决定先进去看看再说。
沈寄欢看着他的背影,缓缓融入那片由无数盏纱灯营造出昏黄而靡丽的暗影里。
她忽然笑了。
笑得有些无奈,也有些自嘲。
这个男人,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可这世上,也只有这样的石头,才砸得开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门。
东宫的门虚掩着。
赵九站在这扇门前,站了很久。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门。
门里没有光。
只有更深沉,更粘稠的黑暗。
和那黑暗里,一具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女人。
她赤着脚,随意地侧卧在一张巨大而柔软的榻上。
身上只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黑纱。
那黑纱遮不住任何东西,反倒让她那身在黑暗中依旧白得像是在发光的肌肤,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魅惑。
一头青丝如墨,瀑布般铺陈开来,像一张网,网住了这屋子里所有的光,也网住了所有胆敢闯入此地的,男人的魂。
她手里拎着一只白玉酒壶,壶嘴正对着她那两片丰润如熟透了的樱桃般的唇。
酒水顺着她的嘴角滑落。
淌过她那线条优美的下颌。
淌过她那精致得像是被神仙亲手雕琢过的锁骨。
最后,隐没在那片足以让任何男人都为之疯狂的深邃里。
赵九站在那儿看着。
他不知为何,看到这具身体,觉得有些口渴。
他只能尽力地压制住自己几乎沸腾的血液。
青凤似乎终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她那双一直半阖着的,像是永远也睡不醒的醉眼,缓缓地掀开了一道缝。
那双眸子像两泓在月光下,沉静了千年的深潭。潭水里,没有喜,没有怒,没有悲,没有乐。
只有一片虚无。
和那虚无底下,一点足以将整个天下都焚烧殆尽,慵懒厌倦的火。
“虽然没人教过你,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学会敲门。”
她的声音像是刚从酒里捞出来,直起来的身子,宛如一副绝美的画。
她披上了一件衣服。
“把门关上。”
赵九转过身,将那扇门,轻轻地合拢。
“过来。”
青凤朝着他勾了勾手指。
那根手指,纤长,白皙,指甲上涂着殷红的蔻丹,像一滴凝固了的血。
赵九走了过去。
他走到了那张足以让任何男人都想要一窥究竟的软榻前。
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那只白玉酒壶,递到了赵九的面前。
“喝一口。”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这酒是拿人头酿的,喝了能看见鬼神。”
赵九看着那只酒壶。
他闻到了酒香。
那香气里,确实有一丝极淡的,寻常人根本闻不出来的血腥气。
他摇了摇头:“我不想见鬼神。”
噗嗤。
青凤笑了。
像一朵在黑暗里,悄然绽放的罂粟。
美得致命,也毒得要命。
她收回酒壶,又自顾自地灌了一口,那双迷离的醉眼里,终于透出了一丝真正的好奇:“你知不知道你要杀谁?”
“不知道。”
赵九发现自己的眼睛无论撇向哪里,那股几乎要喷出血来的悸动都会扰乱他的心神,他索性闭上了眼睛。
青凤的眉梢,微微向上挑了一下,那慵懒的眼波流转间,是万种风情。
她放下酒壶,伸出那只纤纤玉手,拨开了赵九的衣衫,在他的胸口,不轻不重地写了三个字。
李存勖。
赵九猛地睁开眼,瞳孔在那一瞬间剧烈地收缩。
“怎么?”
青凤看着他那张瞬间变得僵硬的脸,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些:“怕了?可惜啊……”
赵九的呼吸声变得沉重。
他只是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美得不似凡人的脸。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比那个要他去杀的人,还要更可怕。
“别人都可以怕,可唯独你不能怕。”
青凤像是看穿了他心里的念头:“无常寺单这一次便要出去七个,这其中唯有你是佛祖亲自点名的人。”
她从枕下摸出了一张用金线织就的票据,像丢一片树叶,随手就扔到了赵九的脚下。
“三万贯。”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事不关己的调子:“够你买最好的棺材,挑最好的坟地,再请一百个和尚,为你超度七七四十九天了。”
赵九拾起那张票据。
这是他活下去的本钱。
“事成。三十万贯,够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青凤像是在说一件顶无趣的事:“还有六个人,你们一起去。”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明日辰时,南山村佛堂。你可以去见见他们。当然,也可以不见。”
“毕竟,你们很快就会成为死人。”
“死人之间,是不需要认识的。”
赵九觉得她根本不在乎这场刺杀,不打算和她多说什么,转过身想走。
“等等。”
青凤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这一次,那声音里,所有的醉意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赵九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是无常使,去刺杀时,可以带任何人,至于带谁,带多少,都随便你。”
青凤像是在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情:“佛祖说了,你若是能将此人带回来,无常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判官之位,便是你的。”
她推出了一卷画册。
画册上是一个年近半百的老人。
旁边写着两个字。
尚让。
“你可以走了。”
青凤又陷入了自己的酒乡里:“如果你能活着回来,记得敲门。”
“再有下一次,你一定走不出这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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