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重威笑了。
他觉得,自己听见了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
三个开黑店的江湖草寇,居然想用他们那三条贱命,来挡他的路。
“我没听错?”
他凝视着胖掌柜:“我这步,迈不得?”
胖掌柜的脸上,依旧有笑。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杜重威的笑,也停了。
他眼睛里的鬼火,又烧了起来。
烧得更旺。
“我杀过王侯,杀过将相,杀过英雄,杀过豪杰。”
他说得很慢:“可我还从没杀过傻子。”
刀尖拖在泥水里,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今日,便让我开开眼。”
他提起了刀。
长刀在他手里,轻得像一根麦秆。
刀锋,指向了胖掌柜的肚子。
“让我看看。”
“傻子的血,是不是也他娘的是热的。”
刀光一道撕裂了雨幕的,惨白色的闪电。
“将军。”
一个声音,从雨幕的另一头飘了过来。
声音不大,却像一只手,按住了这片一触即发的死局。
是石敬瑭。
他依旧端坐于那匹神骏的白马之上,像一尊不染尘埃的玉石。
他那双睥睨众生的眸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门口那三个奇怪的人。
他看了看屠夫,又看了看女人。
最后,落在了那个笑眯眯的胖掌柜身上。
他直起了身子,拱手向前,做了一个江湖礼:“阁下可是祁连山下,北江门的弟子?”
胖掌柜的身子,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抬起头。
那双一直眯着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开。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算计,没有了贪婪,没有了恐惧。
只有一片,像祁连山顶万年不化的积雪。
纯粹。
孤高。
冷。
他看着石敬瑭,那张堆满笑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属于人的表情。
那是尊敬。
“将军。”
他缓缓躬身,那座肉山,第一次弯下了腰:“好眼力。”
石敬瑭笑了。
笑得很开心。
像一个孩子,猜对了一个很难的谜语。
“张渝淮张大侠,他还好么?”
他又问道。
胖掌柜的身子,又是一震。
他抬起头,那双冰雪般的眸子里,透出了一丝悲怆。
“家师……”
他的声音沙哑:“三年前,便已仙逝了。”
石敬瑭脸上的笑凝固了。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才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像一阵风,吹散了漫天的杀气。
“可惜了。”
“这天下,又少了一位,真正的英雄。”
他将目光,从门口移开,落在了杜重威那张不甘的脸上。
“重威。”
“卑职在。”
“走吧。”
石敬瑭摆了摆手,像在赶苍蝇:“把尸体带上,别脏了人家的地。”
杜重威的身子,猛地一震。
但他从不问,也不质疑,至少不在任何将士面前询问为什么。
石敬瑭没有看他。
只是抬头,看着铅灰色的天。
“这平安客栈的买卖,做不得。”
大军,如潮水般退去。
来时如火,去时如风。
只留下一地泥泞。
雨,停了。
天边,透出了一丝鱼肚白。
夜,过去了。
杜重威骑在马上,跟在石敬瑭的身后,一言不发。
他想不通。
他怎么也想不通。
为何,要放过那三个人。
为何,要对一个早已没落的,不入流的江湖门派,如此忌惮。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了。
“将军。”
他催马赶到石敬瑭的身侧:“属下,有一事不明。”
石敬瑭没有回头。
他只是淡淡地问道:“你想问,我为何要走?”
“是。”
杜重威咬了咬牙:“区区一个江湖门派,便是将他们满门屠尽,也费不了吹灰之力。将军您,又何必……”
“呵。”
石敬瑭笑了。
“重威啊。”
他转过头看着他,那双睥睨众生的眸子里,带着一丝通透。
“我这一生,敬重的,只有两样东西。”
“一样,是英雄。”
“一样,是忠义。”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近乎于怀念的,敬佩。
“北江门张渝淮,当年为保一城百姓,孤身一人与来犯大军赌剑,连战军中三十九将,便是当日与他对赌的所有将军都倾佩再三,那将军与张渝淮约定,给他十日疏散百姓,双方均无人背信弃义。张渝淮救了满城七千三百二十八人,此等豪杰,此等义气,我石敬瑭自愧不如。”
“那胖子,收了人五十两黄金,便要保人一夜平安。这便是他们北江门的义。”
“我石敬瑭,若是为了杀几个无足轻重的杀手,便将这等忠义之士一并屠了。”
他的声音,陡然一冷。
像一把出鞘的刀。
“那我和那些背信弃义,猪狗不如的杂种,又有何区别?”他看着杜重威,那双眸子里,燃起了一团,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变色的,熊熊烈火。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做,那不义之人。”
……
风吹干了泥泞。
也吹散了血腥气。
客栈里,又恢复了那种死一样的寂静。
胖掌柜又坐回了柜台后,拨着算盘,脸上又挂上了满脸算计的笑。
好像方才那场杀戮,只是一场被雨水冲走的梦。
曹观起和裴麟,已经回到了楼上。
赵九依旧站在窗边。
看着那条伸向远方的,泥泞的路。
路没有尽头。
就像他的命。
千相婆婆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就像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屋子里,只剩下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和赵九自己那沉重如擂鼓的心跳。
石敬瑭。
这个名字,像一座山,压在他的心上。
他不过是李存勖手下的一个将军。
杜重威不过是石敬瑭手下的一个将军。
可杜重威那一刀,却像是他的梦魇。
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他无法接下那一刀。
可赵九却忽然明白,那不是纯粹的力量。
他也在用内力。
可他的内力,却比赵九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加纯,更加霸气。
放弃?
然后带着杏娃儿,滚回那个吃人的村子,等着饿死?
他好不容易才从泥潭里爬出来,他不想再回去。
死也不想。
但这场刺杀,已难如登天。
李存勖或许好对付。
可他根本无法过了石敬瑭那一关。
“吱呀——”
房门开了条缝。
一个脑袋探了进来。
是那个像木偶一样的孩子。
他的眼睛里,不再是空洞的恐惧,而是多了点活人的好奇。
他将一盘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门口地上。
白面馒头。
米粥。
“掌……掌柜的说……给客人压惊。”
说完,他像兔子一样跑了。
桃子看着那盘简陋的吃食,忽然想笑。
先是千金的酒肉,再是索命的毒药,然后是尸山血海,王侯将相。
最后剩下的,却只是一盘馒头,一碗米粥。
这世道,真是荒唐得可笑。
九走了过去,端起那碗粥。
粥是温的。
他喝了一口。
很淡,没什么味道。
可他却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喝过,最暖的一碗粥。
因为这碗粥里,没有毒,没有算计。
只有一点点,人的味道。
在这吃人的客栈里,在这吃人的江湖里,这一点人的味道,比五十两黄金,更金贵。
原来蒙汗药不是为了杀他们。
而是为了不让他们受惊。
江北门……
赵九暗暗记下了这个江湖门派。
他喝完了粥,将门关上。
心里已经下了决心。
杀李存勖的道路。
实在太长了。
他必须做好所有的准备。
万全之策。
他要活着。
他要带着杏娃儿,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他要找到爹娘。
找到兄弟。
活在长安。
活在那座,他从未见过,却早已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的,天子之城。
他将剩下的那盘馒头,推到了三人的面前。
“吃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
“吃饱了,我们,该上路了。”
天亮了。
马车碾过泥泞,重新上路。
车厢里很安静。
曹观起像尊石像。
赵九闭着眼,心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想,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他忘了。
江湖,是个从不讲道理的地方。
你不想找麻烦。
麻烦,却总会来找你。
马车停了。
裴麟叹了口气:“我觉得,你们该下来看一看。”
赵九第一个跳下马车。
眼前的一幕,让他整个人都为之一怔。
那是一个早已没有了头的尸体。
是一个女子。
尸体靠在树旁,身上的血肉被人一片片地刮了下来。
她的衣服被整齐叠放在尸体前方。
最上面放着一枚无常令。
脚下,用赤红色的血迹,写下了一行字。
【无常寺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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