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像天漏了一个窟窿。
七十匹马,在泥泞的官道上狂奔。
马蹄踏起的泥水,像无数条黑色的鞭子,抽打着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天下。
李存勖就在这七十骑的最前方。
他没有穿那身明黄的龙袍。
他只穿着一身最寻常的黑色劲装,像一个最普通的骑士。
可他身上那股气,却比天上那滚滚的乌云更沉,更重。
压得他身后那七十个亲兵,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都是跟着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老卒。
他们见过天子笑,见过天子怒,见过天子醉。
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天子。
像一柄出了鞘,便再无归处的刀。
刀锋所向,只有死亡。
半日。
洛阳桥,便已在望。
雨幕之中,一座巨大的营寨,横亘在天地之间。
帐篷延绵十里。
无数杆黑色的旌旗,在风雨中像招魂的幡。
营寨里,有火光,有酒气,有兵卒们肆无忌惮的笑骂声。
他们以为自己是猎人。
他们以为洛阳城里的那位天子,是他们网中的鱼。
他们从没想过。
鱼会自己跳出水面。
用鱼骨来刺穿猎人的喉咙。
李存勖甚至没有勒马。
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伶人忧郁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片疯狂的平静。
他没有说一个字。
他只是拔出了刀。
那是一把很普通的刀。
可在他手里,那便不是刀。
是雷霆。
是闪电。
是死亡的本身。
他像一道黑色的流光,射向那片看似坚不可摧的营寨。
身后那七十骑,没有半分犹豫,紧随而上。
“敌袭!”
凄厉的嘶喊,像一把被烧红了的刀,划破了营寨里那醉生梦死的喧嚣。
可一切,都晚了。
李存勖的刀已经饮了血。
第一个冲上来的敌兵,甚至没看清来人是谁,他的头颅,便已冲天而起。
血喷得很高。
杀戮,开始了。
李存勖像一头冲进了羊群的猛虎。
他的刀,没有一招是多余的。
刀光过处,人头落地。
惨叫声,哀嚎声,兵器碰撞声,混成了一曲地狱的交响。
“杜将军!杜将军何在!”
“顶住!给老子顶住!”
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手持一柄四十斤重刀的将军,像一头被激怒的熊,咆哮着,从最大的那顶营帐里冲了出来。
是杜重威。
他看见了。
看见了那个在万军丛中,闲庭信步般收割着生命的黑色身影。
是他。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敢!
仗……
是这样打的吗?
来不及思考。
杜重威的血,也烧了起来。
“杀!”
一声爆喝。
他提着那柄重刀,朝着李存勖悍然撞去。
刀锋破开雨幕,带着一股能将城墙都劈开的霸道罡风。
李存勖没有躲。
他甚至没有看杜重威一眼。
他只是随手一刀,斩下身边一个敌兵的头颅。
然后,在那柄重刀即将临身的刹那。
他的人和他的刀,在那一刻,仿佛融为了一体。
化作一道无法用肉眼捕捉的,凄厉的弧线。
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击声。
杜重威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顺着刀身倒卷而回。
那柄四十斤的重刀,那柄伴随他征战沙场十年,饮血无数的宝刀。
从中断裂。
像一根脆弱的枯枝。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黑色的弧线,从他断裂的刀锋处,一穿而过。
他低下头。
看见了一道极细的红线,从他的胸膛上,缓缓地绽放开来。
他的世界,天旋地转。他倒下了。
仅仅一次交锋。
他就倒下了。
那是从脊髓里迸发出的绝望。
他开始抖,他趴在地上,他一动不动。
这是怎样的滋味。
“重威!”
一声惊怒交加的嘶吼,从不远处传来。
石敬瑭。
他骑着马,像一阵风,冲了过来。
枪出如龙。
直刺李存勖的后心。
李存勖终于回过了头。
他看着那点越来越近的寒星。
那张俊美得不像凡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
没有刀光。
只有一道仿佛能将这漫天雨幕都斩开的线。
如龙啸。
叮!
一声轻响。
石敬瑭的长枪停住了。
停在了离李存勖后心不过三寸的地方。
他的枪尖被两根白皙修长,甚至比女人的手还要好看的手指稳稳地夹住了。
石敬瑭的脸上,血色尽褪。
他感觉自己握着的不是一杆枪。
而是一座山。
一座他永远也无法撼动的山。
李存勖的手指,轻轻一弹。
石敬瑭只觉得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传来,整个人连人带马,不受控制地朝后倒飞出去。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嘴角,已经溢出了一丝鲜血。
他看着那个如魔神般,朝自己而来的男人。
他怕了。
他真的怕了。
他像一条丧家之犬,头也不回地朝着营外逃去。
身后,那三百个侥幸还活着的残兵,仓皇奔逃。
李存勖没有追。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任凭雨水冲刷着他身上那早已分不清是敌是我的鲜血。
火光,冲天而起。
将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屠杀的修罗场,照得亮如白昼。
他转过身。
看着那六十三个,身上同样沾满了鲜血,却依旧站得笔直的亲兵。
他那双黑得像深渊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重新亮了起来。
大雨不知何时停了。
篝火升起时。
他们已有了无数的兵刃、粮草和钱。
他仰起头时,六十三人却已剩下了三十三人。
他没有问那些人去哪了,也没有让人去追。
有些人,终究是会离开的。
“朕,没什么能给你们的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疲惫。
“今日,朕便亲自为你们,唱一出戏吧。”
他缓缓地,褪去了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浸透的黑色劲装。
露出了里面那身,绣着五彩祥云的戏袍。
他走到那堆烧得最旺的篝火前,盘膝而坐。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支洞箫。
箫声呜咽而起。
像是在哭,像是在诉。
像是在问这苍天,为何生我。
又像是在问这大地,何处归途。
然后,他开口了。
唱腔高亢,悲凉,像一柄利剑,划破了这漫天的风雨。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唱着,哭着,笑着。
像一个真正的疯子。
也像一个,孤独了千年的帝王。
至死都要跟在他身边的铁血汉子们,看着他们的陛下,看着这个带领他们,打下了这片大唐江山的男人。
他们不懂什么《百年歌》。
他们只知道。
他们的天子在哭。
他们也跟着跪了一地。
在那片血与火之中。
放声大哭。
曲终。
李存勖定了最后一站,拿着收尾的腔,望着洛阳的方向,朗声戏口。
“朕!乃~李~天~下~”
“大唐~千秋~万代~”
“永世~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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