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庙门的是一只脚。
五个头戴斗笠的身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沉默地走了进来。
为首的男人,摘下了斗笠。
他只有一只眼睛。
另一只眼,是空的。
一道刀疤,像条紫黑色的蜈蚣,从他的额角爬到嘴角,将他的脸劈成两半。
一半是人,一半是鬼。
他的肩上,扛着一把鬼头刀。
刀身宽阔,刀背厚重,在昏黄的灯火下,泛着幽幽的光。
他身后的四个人,同样沉默,同样凶悍。
他们一进来,这间本就拥挤的破庙,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独眼男人的那只独眼,像鹰隼一样,缓缓扫过全场。
他无视了那些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村民。
也无视了陈冲这边严阵以待的镖队。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角落里,那个山一样的男人身上。
落在了铁菩提面前那五只空空如也的大碗上。
他走了过去。
他走到铁菩提的桌前,将那把鬼头刀,“哐”的一声,重重地劈在了桌面上。
刀锋入木三分。
铁菩提甚至没有抬头。
他只是放下了手里的第六只空碗,端起酒坛,又灌了一大口。
“钱。”
独眼男人开口了。
一个字,就够了。
铁菩提终于抬起了头。
他那双厚重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这里这么多人。”
他的声音很沉,听不出喜怒。
“为何偏偏找我?”
“废话!”
独眼龙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这庙里,就他娘的你吃得最香!”
“哇——”
角落里,一个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婴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凶恶声吓得放声大哭。
哭声凄厉,像一把锥子,刺得人心发慌。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陈言玥的手,已经握住了剑柄,指节捏得发白。
她觉得,下一刻,那个山一样的巨人,就会将眼前这几个不知死活的山匪,撕成碎片。
铁菩提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不是因为那把刀。
也不是因为那几句挑衅。
他只是觉得,这孩子的哭声,有些吵。
吵得他喝酒的心情都没了。
一个人若是没了喝酒的心情,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叹了口气。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从怀里又摸出了一锭金子。
随手扔在了桌上。
金子在桌面上滚了一圈,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独眼男人愣住了。
他身后的几个汉子,也愣住了。
他们见过横的,见过不要命的。
却从没见过这么……好说话的。
独眼男人深深地看了铁菩提一眼,似乎想从他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可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沉默着伸手拿起了那锭金子,在手里掂了掂。
很沉。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朝着陈冲的镖队走去。
肥羊,自然要找最肥的宰。
这间庙里,除了那个奇怪的巨人,剩下的便是这支看起来油水颇丰的镖队。
赵九靠在阴影里。
他看着这一切,眸子里却闪过了一丝了然。
他的耳朵在动。
他在听。
听庙外,那被雨声掩盖的,细微的脚步声。
很多。
很乱。
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协同。
他的目光,从独眼龙脚上那双沾满泥水的破旧布鞋上滑过,又落在了角落里,那个负责管事的乡民老者脚上。
一模一样的鞋。
这里没有什么山匪。
这里只有一群被饥饿逼疯了的可怜人。
他们用凶恶做面具,用刀剑做戏服,演一出名叫“求活路”的戏。
陈冲显然也看了出来。
他那双温润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意外。
面对那把架在脖子上的鬼头刀,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只是平静地,从怀里取出了一锭同样分量的金子。
“几位好汉,雨夜行路,辛苦。”
他的声音很温和:“这点钱还请买些酒水,去去寒气。”
独眼男人看着那锭金子,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他沉默着,接过了金子,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陈冲一眼,然后转身,带着他的人,朝着庙门走去。
一场剑拔弩张的危机,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庙里的气氛,在那一瞬间,松弛了下来。
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些扮作匪徒的村民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混杂着庆幸与羞愧的复杂神情。
独眼龙走到门口,那张狰狞的脸上,竟也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
他转过身,朝着陈冲和铁菩提的方向,遥遥地抱了抱拳。
这一抱拳,不是山匪,而是人。
像是在说,多谢成全。
他拉开了庙门。
头就掉在了地上。风雨,如鬼哭狼嚎,席卷而入。
门外,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一身雪白袍子的少年将军。
石敬瑭。
他就站在那里。
站在风雨与黑暗的交界处。
他身后,是黑压压如同鬼魅般的甲士。
冰冷的铁甲,森然的刀枪。
一股无法形容的压力,伴随着他们的出现,轰然压下,要将这破庙里最后一丝活人的气息,都碾成齑粉。
庙里,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都忘了呼吸。
鲜血被雨冲开。
冒着血的腔子跪在地上。
“那是谁……”
陈言玥下意识抓住了赵九的胳膊。
他感受到了潮湿的汗液和少女的胆怯。
一种深入骨髓,最纯粹的恐惧。
有甲和无甲,是天差地别的。
十几个穿着制式铁甲的将士,像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饿狼,沉默着涌了进来。
他们的眼睛,是红色的。
不是灯火映照的红。
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属于野兽饥饿的红。
一个甲士,甚至没有拔刀。
他只是伸出手,像抓一只鸡一样,抓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个村民。
那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
老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响。
甲士像折断一根枯枝一样,轻易地就扭断了老人的脖子。
然后。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里。
送入口中。
“呕——”
陈言玥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她那张英气十足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片惨白。
她行走江湖,见过杀人,见过流血。
可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
这已经不是杀戮。
这是……魔鬼的盛宴。
更多的甲士,扑向了那些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只知道尖叫奔逃的村民。
惨叫声,哭嚎声,骨肉被撕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这间破败的象庙,在这一瞬间,化作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陈冲的脸也白了。
他那双总是温润如玉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他身后的镖师们,早已将兵刃握在手中,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圆阵,将他死死地护在中央。
可他们也在抖。
面对这群早已不能称之为人的魔鬼,再锋利的刀,再坚固的阵,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铁菩提却没有站起来。
他那魁梧的身躯,像一座沉默的山。
他没有看那些村民。
可他看到了那个小丫头。
她是这破庙里,最好的粮食。
那个拨浪鼓掉在了地上。
被一只脚踩得粉碎。
铁菩提在抖。
一座颤抖的山。
他压制着自己的愤怒,压制着自己的狂躁。
纵身一跃,跳到了墙壁上。
目光落在那个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一下的白袍将军身上。
石敬瑭。
他那张总是挂着浅淡笑意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笑。
第一个拔刀的人是陈言初。
他像是脱缰的马,在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里冲了出去。
真正眼里藏着杀意的人,是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他的目标,是最近的士兵。
那士兵正趴在地上大快朵颐,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
那把刀,轻而易举地斩下了他的头颅。
“唐军!你们……”
“言初!”
陈冲一瞬间几乎要疯了。
可陈言初的一席话,点燃了在场的所有镖人。
抽刀。
愤怒在这一刻爆发。
没有人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屠杀降临。
陈言玥被一条结实的胳膊,死死地按在了阴影里。
赵九骤然感觉到了身边滔天的气焰。
那是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男人。
赵九从来没有见过他。
“三叔……”
陈言玥握着剑的手在抖,她抓住了三叔的手臂:“你怎么……”
“别动。”
三叔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门口:“是石敬瑭。”
陈言玥怔住了。
一滴晶莹的汗划过她的下颚,没入了领口。
她的胸膛在快速起伏。
“三叔,你能不能打……”
“我们得找机会。”
三叔的声音很稳:“趁他不注意,才有机会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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