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血鉴

嘉平三年六月,洛阳廷尉府的监牢里,潮湿和**的气息像是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囚徒的胸口。水汽从斑驳的墙壁里渗出来,在长满青苔的砖石上凝聚、滑落,发出单调而阴森的滴答声,与远处不知哪个囚室里传来的、被压抑着的呻吟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地下世界永恒的背景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臭味,是霉烂的稻草、久未清洗的身体、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和脓疮气味混合而成的,足以让任何初来者胃里翻江倒海。

治中从事单固靠坐在属于他的那个狭窄囚室的角落里,身上的赭色囚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紧紧贴着他日益消瘦的身体。他试图维持一个士人应有的、挺直的坐姿,但连日的审讯和拷打,让他的脊背如同被折断的芦苇,只能无力地倚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脚踝上沉重的铁镣,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会带来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与处境。

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他扭曲摇晃的影子,像一个被困住的、挣扎的鬼魅。他微微仰起头,闭上眼,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兖州平阿城外的景象,那时他还是令狐愚麾下得力的治中从事。令狐使君待他不满,甚至将联络楚王曹彪此等机密要事也交由他经手。可他单固呢?他本心并不愿卷入这等旋涡,是母亲……是母亲希望他能光耀门楣,强令他应州郡之召……一步错,步步错,直至身陷这囹圄之中。

“恭夏(单固字),汝本自不欲应州郡也,我强故耳……”母亲当日的话语,此刻回想起来,竟像是命运的谶语。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试图用疼痛驱散心头的悔恨与无力。他打定主意,无论遭受怎样的酷刑,绝不能认下那“谋逆”的罪名。这不仅是为了士人的气节,更是为了族中上下百余口的性命。他坚信,只要自己咬死不认,司马太傅或许会看在并无确凿证据的份上,最终网开一面。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狱卒巡逻的、杂乱而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死寂牢笼里虚假的平静。单固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睁开眼,死死盯着牢门外那摇曳火光即将照亮的通道拐角。

脚步声在他的牢门前停住了。几支松明火把将门外照得亮如白昼,火光刺得单固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做工精致的官靴,沾了些许尘土,但在这污秽之地显得格格不入。目光上移,是青色的官袍下摆——那是郡县中级的官员的袍服。然后,他看到了那张脸。

是杨康。

那个曾与他同为使君左膀右臂的杨康!此刻,他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站在几名按刀而立的廷尉狱吏中间,眼神躲闪,不敢与单固的目光正面接触,双手不自然地交叠在身前。

“单……单恭夏,”杨康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清了清嗓子,似乎想让自己显得更有底气些,“事已至此,你又何必……何必再硬撑下去?”

单固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着杨康。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沿着脊柱急速攀升,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领头的狱吏打开了牢门,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单固,提审。”

依旧是那间充斥着血腥和恐惧气息的审讯室。墙壁上挂着的、沾染着暗褐色污迹的刑具,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烁着幽冷的光。司马懿并未亲临,审讯由廷尉正监主持。但一种无形的、来自那位太傅的威压,却依然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审讯的过程简短而残酷。

“单固,令狐愚与王凌,是否密谋废立?”问题直指核心。

单固跪在地上,低着头,重复着他早已准备好的答案:“不知。”

“楚王曹彪,可知此事?”

“不知。”

“尔奉命前往白马,所为何事?”

“例行公事,巡查郡县。”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审讯似乎陷入了僵局。廷尉正监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光瞥向一旁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杨康。

杨康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向前迈了一小步,避开单固那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开始陈述。起初,他的话语还有些磕绊,但随着一个个细节被抛出,他的语气变得越来越“流畅”,甚至带上了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急切。

“前年冬月,令狐使君于内堂密议,言及‘陛下暗弱,司马氏专权,当行伊霍之事’……当时在场者,除使君与在下,便有单恭夏!”

“使君曾言,‘楚王彪,年长且贤,可承大统’,此语单固亲耳所闻!”

“后遣张式往白马联络楚王,带回口信‘谢使君,知厚意也’,此等机密,若非参与核心,单固何以得知?”

“今岁春,王太尉欲借吴人筑涂塘之机上表请兵,意在虎符!此事谋划细节,单固亦曾与闻!他曾言,‘若得虎符,则许昌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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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司马老贼请大家收藏:()司马老贼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一件件,一桩桩,时间、地点、人物、对话……那些唯有他们几个核心参与者才知晓的隐秘,如同毒蛇吐信,从杨康嘴里不断冒出。这些细节,比任何刑具都更具杀伤力。它们像一把把烧红的匕首,精准地捅进单固的心窝,将他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坚持,搅得粉碎。

单固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杨康,眼中的震惊、愤怒、绝望,最终凝聚成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他终于明白,不是酷刑,不是证据,而是这来自背后的、最信任的同僚的匕首,彻底断绝了他和家族的所有生路。

“够了!”一声嘶哑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从单固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双目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指着杨康,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调:

“老庸——!”他嘶吼着,唾沫星子混着血丝喷溅而出,“汝既负使君,又灭我族!顾汝当活邪?!”

这声怒吼,如同惊雷,在审讯室里炸响。杨康被这突如其来的、蕴含着滔天恨意的斥骂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廷尉正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挥了挥手。狱吏上前,将几乎要扑上去撕咬杨康的单固死死按住。

“画押。”冰冷的命令。

单固瘫软在地,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皮囊。他没有再挣扎,任由狱吏抓住他的手,在那份早已准备好的供状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那红色,刺眼得如同他此刻心头滴落的血。

对质结束了。单固被粗暴地拖回囚室,像丢弃破布口袋一样扔在角落里。他蜷缩在阴影中,杨康那背叛的嘴脸和自己家族命运的黑暗前景,如同两把铁钳,死死绞着他的心脏。时间在绝望中失去了意义,只有牢门外偶尔响起的脚步声,预示着最终审判的临近。

终于,在一个天色晦暗的下午,牢门再次被打开。进来的不是凶神恶煞的审讯官,而是一位面容枯槁、眼神里却残留着一丝人性的老狱卒。他身后,跟着单固的老母、妻子和那年仅十余岁的幼子。他们都换上了粗糙的赭色囚衣,戴着沉重的木枷,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被巨大灾难碾压过后、近乎麻木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认命后的死寂。显然,他们已被收监,即将面临与他同样的、来自朝廷的雷霆之怒。

老狱卒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地低语道:“单……单先生,上官开恩,允你与家人……诀别。抓紧些时辰。” 说完,他退到通道的阴影里,背过身去,算是给这即将破碎的一家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单固浑身一震,巨大的羞愧和负罪感,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他害了他们,他害了整个家族。他死死地低着头,不敢看他们,尤其不敢面对母亲的目光。

母亲却缓缓走到他面前,木枷的沉重让她步履蹒跚,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她没有哭泣,没有责备,甚至没有去搀扶蜷缩在地的儿子。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那双饱经风霜却依旧清澈的眼睛,看着儿子。良久,她用一种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恭夏,汝本自不欲应州郡也,我强故耳。”

“汝为人吏,自当尔耳。”

“此自门户衰,我无恨也。”

说完,母亲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心里,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带着同样沉默的儿媳和懵懂却恐惧的孙子,在老狱卒无声的引领下,一步步走出了牢房,再也没有回头。

单固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也不发一言。母亲的这番话,像最后一道赦免,解开了他心中最大的枷锁——若非母亲当年强求,他或许不会踏上这条不归路;却也像最锋利的刀刃,将他与这世间最后的温情彻底斩断。他不再有牵挂,也不再有恐惧。

而在对质之后,杨康并未回到他最初被软禁的那处相对整洁的官舍。指证单固的“功劳”,并未如他期盼的那样换来自由或赏赐,反而像一张用过的废纸,被随手丢弃。他被直接投入了廷尉府另一间条件稍好,但同样阴冷、坚固的囚室里。身上的官服已被剥夺,换上了与单固别无二致的囚衣,这变化无声地宣告了他命运的急转直下。

他在这方寸之地焦躁地踱步,像一头困兽。时而,他仍抱有一丝幻想,喃喃自语,认为司马太傅只是需要时间核实,念在他“首告之功”的份上,最终总会对他网开一面,甚至赏赐爵禄;时而又被单固那“顾汝当活邪”的诅咒惊出一身冷汗,恐惧得浑身发抖。他反复回想着自己告密时的“机智”和“果断”,试图用这些来麻醉自己,说服自己他的选择是正确的,是有价值的,司马氏不会如此对待一个“有功之人”。

“我是有功的!我揭发了逆谋!太傅明鉴万里,定会……”他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但心底那不断扩大的寒意,却怎么也无法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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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司马老贼请大家收藏:()司马老贼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一名老狱卒提着食盒走过杨康的牢门,听到里面的动静,嘴角撇了撇,对身旁的同伴低声道:“还在做梦呢。这等卖主求荣的货色,太傅何等人物,岂会真留着他?不过是引单固认罪的棋子罢了。用完,自然就该扔了。”

“可不是么,”另一个狱卒嗤笑一声,“留着终究是个话柄。跟这等不忠不义之徒沾上边,平白污了名声。一并处理了,干干净净。”

这些低语,如同冰冷的判决,穿透牢门,清晰地传入杨康耳中。他浑身一僵,如遭雷击,脸上那点残存的希望瞬间碎裂,化为无尽的恐惧和绝望。他瘫坐在地,双手捂住脸,发出了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

最终的判决很快下达。

“逆犯单固,参与谋逆,证据确凿,判处斩刑,夷三族。”

“逆犯杨康,虽为告密,然本系同党,心怀叵测,首鼠两端,留之无益,判处斩刑。”

同日处决。

当沉重的脚镣再次锁上单固的双脚,将他押出囚室时,他在通往刑场的狭窄通道里,看到了同样被两名魁梧刽子手架着的杨康。杨康面如死灰,眼神涣散,裤裆处一片湿濡,浑身软得像滩烂泥,几乎是被拖着前行。

单固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然而,当两人被并排押到刑场中央,跪在冰冷的土地上时,单固猛地扭过头,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朝着身旁那个瑟瑟发抖的叛徒,发出了他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声怒吼,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刑场上空:

“老奴——!汝死自分耳!若令死者有知,汝何面目以行地下乎——!”

杨康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抽走了最后一丝魂魄,他张了张嘴,却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混着地上的泥土,肮脏不堪。

单固不再看他,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洛阳城上空那片灰蒙蒙的、压抑的天空。刽子手举起了泛着寒光的鬼头刀。

手起刀落。

两颗人头滚落在地,鲜血喷溅,再次染红了刑场上本已泛着暗红的黄土。

最早的告密者,与被迫卷入却坚守到最后的守护者,最终以这样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方式,同归于尽。杨康那曾经幻想过的封侯之赏,如同一个卑劣而可笑的泡影,在血光中彻底破灭,没有在这世上留下任何痕迹,除了那顶“叛徒”的帽子,以及单固临死前那声回荡不去的、来自幽冥的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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