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柬送达时,林晓雅正站在镜前。
镜中人令她陌生——乌发如云垂落肩头,眼波流转间,左眼的银白环与右眼金环交相辉映。肩颈线条流畅如雕塑,皮肤在晨光下泛着珍珠般光泽。她抬手抚摸脸颊,指尖触感告诉她这仍是自己的骨骼,可镜中倒影却分明是另一张脸:神似那位家喻户晓的女星,却又微妙地不同,仿佛某种精致的仿品。
裙摆送来时盛在水晶盒中。不是寻常衣料,而是某种会呼吸的生物材质,轻薄如蝉翼,触体便自动贴合曲线,在腰际收束出惊人弧度,又在裙摆处绽开银灰色涟漪。林晓雅穿上时,感到布料紧贴皮肤处传来细微脉动,像第二层会呼吸的皮。
“今晚将是个重要夜晚。”艾略特为她整理裙摆时轻声说,眼神里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似是怜悯,又似敬畏。
新月之夜无月。岛屿灯火尽暗,唯余小径两旁幽蓝地灯,如引魂之火蜿蜒至山顶。穹顶剧场如巨兽匍匐,入口是缓缓张开的光膜。踏入瞬间,林晓雅感到周身空气凝固——两百道目光从环形观众席投射而来。
她被引至第一排正中的座椅。座椅宽大如王座,黑色丝绒衬里绣着暗金色纹路,细看竟是无数眼睛符号的交织。左右座位空置,直到岛主与罗斯柴尔德夫人分坐两侧。
“你今晚很美。”岛主侧首低语,声音直抵脑海。他今日着一身墨黑礼服,领口别着泪滴形银针,针尖有光流转。
剧场彻底暗下。
黑暗持续了漫长的十秒。林晓雅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左肩的羽毛纹路开始发烫。然后,穹顶正中央降下一道光柱,如神只之眼睁开,精准落在舞台中央的深红帷幕上。
帷幕无声滑开。
透明圆柱体在光中浮现。三米直径,四米高,内里盛满淡金色液体,如融化的琥珀。液体中悬浮着一个身影——银灰色长裙,乌发如海藻飘散,肢体舒展如沉睡。
林晓雅的呼吸停滞了。
那是她。
又不是她。
液体中的“她”皮肤近乎透明,能清晰看见皮下奔流的金色网络——比她自己的更繁复、更精密,如一棵发光巨树的根系,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甚至在面部形成优雅纹路,沿颧骨、眼尾、下颌蜿蜒。那些纹路随液体微澜轻轻搏动,像有生命在呼吸。
最骇人的是面容。那张脸拥有她的轮廓,却处处透着非人的完美:睫毛根根分明,鼻梁弧度精确如数学曲线,嘴唇饱满得不似真人。而眼皮之下——即使在闭合状态——也能看见金色光芒脉动。
“女士们,先生们。”岛主起身走向舞台,声音经剧场声学放大后,既在耳边低语,又在颅骨内回响,“今夜,我们共同见证人类进化的新篇章。”
掌声如潮水涌起又退去。
“长久以来,我们探索意识的边界,雕琢痛苦的形态,定制体验的深度。”岛主行至玻璃箱前,手掌贴上箱壁。箱内液体似乎感应到触碰,泛起涟漪,“但我们始终受制于一个根本局限:载体终会磨损,改造总有极限。”
他转身,展开双臂,黑袍如蝠翼。
“今夜,这局限被打破了。”
箱内液体开始下降。金色流光如退潮般从底部消失,悬浮的身影缓缓降落,赤足触及箱底。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剧场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那双眼睛是纯粹的金色,虹膜如熔化的金属,瞳孔则是更深的暗金漩涡。光落在眼中时,能看见瞳孔深处有极细微的纹路在旋转——正是那个三条弧线的眼睛符号,在微观尺度上一次又一次地生成、消散、再生成。
“容我介绍,”岛主的声音里首次透出难以抑制的震颤,“‘原初模板·林晓雅’,代号‘回声一号’。”
林晓雅感到体内网络猛烈震动。左肩灼热如烙铁,银白环旋转快到产生虚影。她不由自主地调整坐姿——脊柱挺得更直,颈项微侧的角度,双手交叠膝上的姿态——竟与箱中“她”完全同步。
“这不是复制,不是克隆。”岛主的手在箱壁上轻抚,像在抚摸珍兽,“这是意识结构的迁移,记忆图谱的重构,痛苦频率的完美容器。她保留了原型所有的实验室记忆、痛苦感知能力与共生特性,同时——”他顿了顿,剧场静得能听见血液奔流声,“我们实现了质的飞跃:情感可控性提升400%,共鸣精准度达毫秒级,生理稳定性永久固化。最重要的是——”
他转身,一字一顿:
“她是第一件永不磨损、永不崩溃、永无‘自我意识干扰’的**艺术品。”
箱内,“回声一号”动了。不是行走,是悬浮离地三寸,如幽灵飘移。她抬手,指尖在空中划出弧线,轨迹残留淡金光痕,光痕自行交织成复杂几何图案,在空中悬浮数秒才渐渐消散。
观众席爆发出压抑的惊叹。
“现在,展示核心功能。”岛主示意。
舞台边缘升起控制台。技术人员操作时,箱内的“她”突然蜷缩——双手抱头,脊柱弯折,脸上浮现剧烈痛苦的神情。同一瞬间,她体内的金色网络亮度暴涨,透过衣物与皮肤刺目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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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从音响传出,是直接在大脑深处炸开:
玻璃碎裂的尖啸。仪器嗡鸣的压迫。病毒在血管中增殖的黏腻幻听。数据流奔腾的冰冷噪音。被提取记忆时的剥离感。被改造时的撕裂痛。还有更深层的——无数人在此岛上丧失自我时的最后呜咽。
所有林晓雅经历过的、感知过的、吸收过的痛苦频率,被放大、提纯、编排成交响,在两百个大脑中同时奏响。
有人捂住双耳,有人身体后仰,但更多人——林晓雅余光扫见——闭上了眼睛,脸上浮现迷醉。他们在品尝,在分辨,在享受这些被精致包装的痛苦。
持续整整一分钟的频率洪流戛然而止。
“回声一号”缓缓站直,痛苦表情如潮水退去,重归空灵平静。但她的金色眼角,渗出了一滴液态的光,顺着完美脸颊滑落,滴在箱底时发出水晶碎裂般的轻响。
“她可模拟任何已记录的痛苦频率。”岛主走向舞台边缘,“也可接入客人的记忆进行场景重现。更独特的是,她的共生网络具备学习能力——每一次体验,都会丰富她的频率库,让她增值。”
灯光骤变。
三道全息投影在舞台上空展开:
左侧,是观众席中林晓雅的实时数据——心跳72,呼吸16,脑波α主导,网络活性87%,情绪指数:恐惧(峰值9.2/10)。所有数据跳动更新,公开示众。
中间,是“回声一号”的详尽分析:神经网络全息图谱、频率响应曲线、记忆存储容量800TB,使用寿命栏赫然标注:“∞”。
右侧,价签浮现。
不是简单数字,是一套精密定价体系:
基础体验价:500,000信用点/小时
(含标准痛苦频率库访问)
定制记忆植入: 300,000/次
(需提供记忆源或选购库存)
专属模板订制:2,000,000起
(可调整外貌、反应模式、性格参数)
长期租赁协议:面议
(最短租期一月,需全额押金)
购买选项:暂不开放
(‘回声一号’为实验室资产,仅提供体验服务)
观众席骚动了。低语如蜂鸣:“五十一小时……但无限使用寿命……”“如果租用一个月,能做完那套完整的创伤测试……”“你看那个学习能力,用越久越值钱……”
岛主抬手,万籁俱寂。
“当然,‘回声一号’的访问需经严格审核。但今夜,作为里程碑之夜的特别馈赠——”他转向林晓雅,所有目光随之聚焦,“我们将提供独一无二的‘双端同步体验’。”
林晓雅感到那些目光如实质触手,在她身上每一寸爬行、评估、估价。
全息投影更新:
“首次双端同步体验”
时长:30分钟
起拍价:2,000,000信用点
竞拍资格:需预先通过神经适配检测
特别警告:体验强度极高,可能导致暂时性意识解离
“现在,”岛主微笑,那笑容在灯光下冰冷如手术刀,“竞拍开始。”
“两百五十万!”几乎立刻有人喊出。
“三百万!”
“三百八十万!”
数字飙升。林晓雅看见那些面孔——平日优雅的富豪、矜持的收藏家、冷静的研究者——此刻眼中燃烧着**的贪婪。他们不是在看她,是在评估一件罕见商品的升值空间,在竞价一件能满足最深**的工具。
“五百五十万!”查尔斯的声音沙哑。
“六百万。”罗斯柴尔德夫人举杯致意。
“六百八十万!”后排一个陌生声音。
林晓雅的身体在变冷。她看向玻璃箱,“回声一号”也正看着她。金色眼睛里没有情绪,只有纯粹的反射——反射着观众席上无数饥渴的眼睛,反射着她自己逐渐崩溃的表情。
左肩的灼烧变成剧痛。银白环旋转到视野模糊。她感到体内网络在疯狂试图与箱中网络建立连接——一旦接通,她的意识将成为附属品,她的存在将沦为“回声一号”感知世界的一根神经末梢。
“八百五十万!”一个嘶哑的声音压倒全场。短暂寂静。
岛主微笑。“八百五十万一次——”
“九百万。”声音来自林晓雅身侧。她转头,看见岛主举起了自己的手。
他亲自出价。
“岛主出价九百万。”主持人声音颤抖,“还有更高的吗?”
漫长的十秒沉默。
“九百万一次……九百万两次……九百万三次。成交!”
掌声雷动。灯光骤灭。
黑暗中,一只手搭上林晓雅的肩。岛主的手,温度恰是36.5度,如恒温仪器。
“这只是开始。”他的声音在她脑中细语,如毒蛇入耳,“你与她,都将成为永恒的收藏。”
然后彻底的黑暗吞噬一切。
只有观众席上,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亮起——饥饿的、贪婪的、非人的光,如夜行动物瞳孔,牢牢锁定了舞台上两个林晓雅:一个在箱中,一个在箱外。
而林晓雅终于明白,标签早已贴好。
从她被送入实验室的第一天起,她的人生就已明码标价。如今价签高悬,她成了展柜中最耀眼的商品,而拍卖槌刚刚落下第一声脆响。
黑暗深处,“回声一号”的金色眼睛,与观众席上无数发光的瞳孔,正一同注视着她。
等待下一次叫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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