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磐心头一震,还不必赵敘说要见她的人到底是谁,隱隱约约的,就已经明白了。
还有谁能驱使赵敘,驱使南平,还要谁能有这样通天入地的本事,能安然地隱在晋阳这大殿之中呢?
这世间的人啊,除了萧延年,大抵再也没有旁人了。
怀王五年那个凛冬,她亲眼看见谢玄的长箭穿透了萧延年,把他半张身子射出来数个血窟窿,將他射下马,摔进了太行的山谷,也就摔进了冰封的山涧。
那个冬天太行的积雪盈得极厚,她在遥远的马车里也能看见那喷溅在皑雪里鲜红的顏色,必也能想像得到那摔倒在山涧雪地里的人,血是怎样淌了一地的。
何况,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死於箭下的人实在多如牛毛。
这数年来,她与云姜从灵寿一路奔逃,见过无数死於刀剑流矢的人。
锋利的箭鏃会穿透他们的胸膛,勾住他们的心肺,荒郊野岭的止不住血,单是瘛瘲就足以使千千万万的人丧生於战场了。
箭是这个时代战场上最要命的武器。
大殿深处的咳声渐近,近到再没办法隱藏,也就叫人再没有办法忽视了。
这相似得近乎一样的咳声,早在南国那总被淋得湿漉漉的柴屋时,不就已经听过了许多了吗?
眼前的人也不是旁人,眼前的就是赵敘,她早该想到,怀王五年还在长平,那人连谢玄封侯赐地都不要,又怎会伏在地上向谁叩头求饶。
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並不怎么响,可每一步都踩在了她的心头,一颗心就隨著那不轻不重的脚步声颤著,跳著,叫囂著,也鼓动著。
心里篤定了,却还是恍恍然怔著,喃喃问了一句,“谁?”
是谁,赵敘没有答。
那赵国的王已退后一步,躬身拱袖朝她弯腰深施了一礼,这便退到了后头,退到了暗处,退到了不为人知的地方。
这宗庙的后殿深处许久都无人居住,虽有人洒扫乾净,却並不曾点燃烛台,因此暗处到底有什么,是人,是鬼,还是神,便也就不知道了。
是,今日宗庙人多,混进人来实在不是难事,何况人都在庙堂前殿,兵力也大多都集中在那里,谁会留意这里还有人混了进来。
咳声渐近,於这暗处之中有一人缓缓现身。
一个苍白清瘦的人。
他立在那里,苍白,苍白的似乎已久不见光。
病弱,病弱得不堪一击,看起来已经有些活不起了。
阿磐想起来怀王三年那个冬天,她於魏境边关的雪里初见萧延年,那时候的萧延年看起来年轻儒雅,在风雪里咳,那时候的萧延年比如今也好不了几分。
这些年他一直在爭,爭得皮开肉绽,爭得头破血流,爭出一身的伤病,匡復中山几乎把他消耗了个乾净。
即便已经这番模样了,然那病骨支离的人还是冲她一笑。
冲她一笑,叫了一声“阿磐”。
这声“阿磐”恍如隔世,没什么气力,仍叫人心头一跳,脑中一白。
那人说,“不必怪他们,是我想见你。”
是,不是他要见,阶下囚徒的赵人也不必多此一举。
心里有许多话,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在那人的目光里无处藏匿,好片刻过去才道了一句,“你还活著。”那人却反问,“你希望我活著吗?”
是啊,这样的话一下就把她问倒了。
希望他活著,却又不希望他活著。
这两个念头自去岁太行一役开始,便一直在她心中彼此博弈。
有时“希望活”占尽上风。
有时“希望死”又占尽上风。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因此到今时今日为止,已经辨不分明到底谁在上风,谁落在了下风了。
阿磐没有答,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殿门,司马敦和宜公主的身影还在廊下,一高一低地参差著,一人俯首,一人仰头,也许在低低敘话,没有向殿內探来。
那也好,不知道殿內的事,终究也是好的。
赵敘与南平谢砚早都隱去了,这昏暗暗的后殿里只余下他们二人,因而连对面人虚弱又急促的喘息声也能听个清楚。
这高大空旷大殿的路,定使这副病弱之躯走得疲乏了。
阿磐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那人笑,声音虚浮无力,“我比你们来得还早。”
阿磐讶然,“一直在这里?”
那人微微点头,“一直。”
是,他这一副病躯,混进来不是易事,除非早就已经等在了这里,也许自去岁被救了回来,就一直逗留在此处养伤了。
不是久在室內不见光的人,就不会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
这真是叫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啊。
阿磐怔怔地发问,“知道我们来,怎么不走?”
那人轻咳几声,他的话出乎意外,却又在意料之中,“等你。”
他总如此。
总这么说,也总这么做。
他难道不知道这简单的两个字,会一次次葬送自己的生机吗。
你瞧啊,谢玄与他。一个璀璨的光芒万丈,似坠入人间的神。
一个却像南国雨里阴湿的鬼。
神也好,鬼也罢,都是烙在她这一生里的印了。
阿磐憮然,“等我干什么?”
那人问她,“我想问你,蕓薹,我种好了,你,看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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