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娟找到母亲时,天都快黑了。李秀芬还蜷缩在那冰冷的台阶上,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她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泪痕交错,冻得青紫。王丽娟默默蹲下,扶起浑身冰冷的母亲。李秀芬像个迷路的孩子,紧紧抓着女儿的手臂,眼神空洞地重复着:“他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么绝情……我掏心掏肺啊……我哪点对不起他们……他们怎么能不认我这个妹妹……”
昏暗的楼道灯光下,母亲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泪水和绝望。王丽娟的心被狠狠揪痛,一股复杂的情绪冲上喉头,那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妈,你忘了?你以前也总跟我说,我是别人家的儿媳,跟你,也不算一家人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李秀芬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那眼神里有惊愕,有茫然,然后是一种被闪电劈中般的剧震。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女儿的话像一把冰冷锋利的解剖刀,精准无比地剖开了她半生混沌执念的核心——她拼命想留在“里面”的娘家,早已视她为“外面”的人;而她亲手将女儿推向了“外面”,却也同时将自己锁在了无处可归的孤岛。
王丽娟并非存心要刺痛母亲。只是这巨大的讽刺和轮回,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母亲一辈子弯着腰在娘家当牛做马,不过是为了抓住那点虚幻的“自家人”身份,却忘了自己早已是另一个家庭的儿媳;她日日耳提面命,要女儿认清“外人”的本分,可当这份“外人”的冷遇真真切切落到她自己头上时,那份崩塌的痛苦却又如此真实而难以承受。
日子像结了冰的河水,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流淌。李秀芬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整个人迅速地枯萎下去。她不再念叨着要回娘家,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坐在家里那张旧沙发上,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偶尔,她会翻箱倒柜,从樟木箱子的最底层,翻出一些蒙尘的旧物——一件织工细密、图案精巧的男孩毛衣,那是给王刚织的,她熬了多少个夜晚;几双千层底、纳得密密实实的布鞋,鞋样是比着张红梅的脚裁的;甚至还有几条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巾,是她当年一针一线绣好准备给哥嫂添置新房的……她把这些早已不合时宜、也无人需要的东西摊在膝上,布满老年斑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上面细密的针脚,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层迷茫的水光,嘴里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怎么……就成了外人呢?”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王丽娟在一旁看着,看着母亲佝偻的背脊,花白稀疏的头发,还有那被岁月和心酸刻满沟壑的侧脸,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涩难言。平心而论,母亲做错了什么吗?她只是太想抓住那份早已不属于她的亲情,为此不惜低到尘埃里,用无尽的付出去浇灌一株注定枯萎的树。她错付了真心,也错信了血缘能抵得过人性里的自私与凉薄。她更错在,将这份扭曲的认知,像枷锁一样套在了女儿身上。
夜深人静时,王丽娟常常会想:如果当年,母亲能少一点对娘家的卑微讨好,把那份心力匀一点给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家和丈夫,她的人生会不会轻松些?如果她没有把“儿媳是外人”的紧箍咒时时念给自己听、念给女儿听,她们母女之间,会不会少一些隔阂,多一些真正的亲近?
没有答案。人生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就像母亲现在,在付出了半生心血、尝尽了人情冷暖之后,终于迟钝地触摸到那个迟来的真相——无论是在婆家还是娘家,一个人,只有自己先挺直了腰杆,才配得到真正的尊重与珍视。亲情,从来不是靠身份维系,更不是靠讨好换取。它需要的是平等相待,是真心换真心。
只是这明白的代价,是半生的辛劳,半生的委屈,和最终被彻底放逐的孤寂。那代价,实在太沉重了。沉重得像北方冬天里,那盆永远也洗不净、晒不干、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旧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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