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彻骨髓的风,裹挟着尖锐的雪片,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刃,从千安寺那被暴力轰开的巨大门洞中疯狂灌入。殿内仅存的几盏长明灯,火苗在狂风中剧烈地拉扯、摇曳,投下幢幢鬼影,在布满精美壁画的高墙和森然林立的佛像金身上疯狂舞动。破碎的木门残骸散落一地,被迅速落下的薄雪覆盖,又被新的狂风卷起,如同祭奠的纸钱。
桑杰益西枯瘦的身躯在风暴中心微微摇晃。他佝偻着,一步步挪回那冰冷刺骨的蒲团,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他盘膝坐下,背对着破碎的殿门,也背对着殿外因皇帝暴毙而迅速蔓延的、夹杂着兵戈碰撞与混乱哭喊的惊惶喧嚣。风雪无情地鞭笞着他单薄的暗红色僧袍,吹乱他花白稀疏的须发,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留下冰冷的湿痕。他面前,唯有那尊莲台之上的阎魔德迦金佛。
那道裂痕。
从佛首庄严的眉心,一路笔直向下,贯穿整个佛面、佛颈、佛身,直至莲花宝座的正中。漆黑,深邃,狰狞,像一道被天罚之剑劈开的的伤口。裂痕边缘,细密的、蛛网般的黑色纹路还在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两侧蔓延,如同活物在蚕食着仅存的辉煌。佛身流转的宝光早已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沉滞的、冰冷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死寂。桑杰益西伸出枯枝般颤抖的手,指尖轻轻触碰那道裂痕的边缘。指尖传来的并非金属的坚硬,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酥脆与空洞,仿佛触摸的不是鎏金佛像,而是深埋地底千年的腐朽棺木。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比殿外的风雪更甚万倍。
“佛身裂……国祚……”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后面的话语被一股涌上的腥甜堵在喉咙里。浑浊的老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溢出深陷的眼窝,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滚落,砸在冰冷的莲台表面,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珠,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
殿外,侍卫统领嘶哑的吼声穿透风雪:“封寺!列阵!擅闯者,格杀勿论!”兵刃出鞘的铿锵声密集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在雪地上快速移动,将千佛殿彻底围成铁桶。这森严的壁垒,隔绝了外界的混乱,也将桑杰益西和他守护的裂佛,一同封入了这方被死亡与不祥笼罩的绝望孤岛。
时间在这死寂与风雪中失去了刻度。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带着金铁摩擦声的脚步,小心翼翼地踏过殿门的碎木残雪,停在桑杰益西身后丈许之处。来人并未说话,只是双手合十,深深躬身行礼,动作间带着一种年轻僧人特有的、尚未被世事磨平的敬畏与谨慎。
桑杰益西没有回头。他枯槁的背影在摇曳的残灯下纹丝不动,如同早已与身下的蒲团、身后的莲台融为一体,化为殿中另一尊冰冷的石像。唯有他微弱得几乎不可闻的呼吸,证明着这具躯壳内尚存一丝生气。
“多吉坚赞……”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的声音,终于从桑杰益西口中艰难地挤出,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弟子在。”年轻僧人多吉坚赞立刻应声,声音清越,在这死寂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桑杰益西极其缓慢地、仿佛关节生锈般,抬起枯瘦的右臂。他并未指向身后的弟子,而是颤巍巍地指向自己身前、那裂痕狰狞的金佛底座。指尖抖得厉害。
多吉坚赞顺着那微弱的指引望去。在莲花宝座与冰冷地面的缝隙阴影里,在堆积的香灰尘埃中,隐约露出一角极其古旧、颜色深褐的皮质。若非桑杰益西指点,绝难察觉。
多吉坚赞深吸一口气,顶着殿内弥漫的绝望气息,缓步上前。他绕过桑杰益西凝固的背影,在莲台前跪下,小心地拂开厚厚的积尘。一个狭长的、用某种不知名兽皮鞣制而成的皮囊显露出来。皮囊入手冰凉,触感坚韧又带着岁月的粗糙,边角磨损严重,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描绘着繁复而古老的密宗符咒,隐隐透出一丝微弱的法力波动。多吉坚赞双手捧起皮囊,只觉其分量异常沉重,远超其体积应有的重量。
“此乃……先师……于布达拉宫……地底秘窟……所得……”桑杰益西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内藏……守护此佛……之秘……及……王朝气运……最后……一线……牵系……”他猛地一阵剧烈呛咳,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胸前的僧袍,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如骨。几缕暗红的血丝,从他紧抿的嘴角缓缓渗出,滴落在灰色的僧袍上,迅速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斑。
多吉坚赞捧着那沉甸甸的皮囊,心头巨震。布达拉宫地底秘窟的传说他只在最古老的典籍中见过只言片语!他霍然抬头,看向桑杰益西:“上师!您的伤……”
桑杰益西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摆了摆,制止了多吉坚赞后面的话。他浑浊的双眼,此刻竟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近乎燃烧的锐利光芒,死死钉在多吉坚赞脸上,那目光穿透了年轻僧人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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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阎魔德迦金佛请大家收藏:()阎魔德迦金佛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守……住……它……”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生命在镌刻,“此佛……若……再裂……则……山河……尽……染……赤……红……万……劫……不……复……”话音未落,他那抬起的、指向多吉坚赞的手臂猛地一沉,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折断,颓然垂落。枯槁的头颅也随之缓缓垂下,抵在了冰冷坚硬的莲台边缘。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如同被狂风吹灭的烛火,彻底消散在这风雪呼啸的千佛殿中。
他枯瘦的身体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背脊却不再挺直,如同风雪中一株彻底枯死的胡杨,所有的坚守与力量都随着那声最后的嘱托而耗尽。唯有那道贯穿金佛的漆黑裂痕,在他凝固的尸身前,无声地昭示着末路的狰狞。
多吉坚赞捧着那冰冷沉重的皮囊,呆呆地跪在莲台前,看着上师凝固的身影。殿外呼啸的风雪声、远处隐隐传来的混乱人声,仿佛都瞬间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尊裂佛和这具失去生命的枯槁之躯。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混合着无边悲怆与沉重使命的洪流,将他彻底淹没。他缓缓地、深深地俯下身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滑落,砸在尘埃里。
至正元年(1341年),深冬的大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闷的、挥之不去的灰败气息。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连阳光都显得有气无力。皇城内外,虽经清洗,却洗不掉那股深入骨髓的衰朽。新帝乌力罕的登基大典,就在这肃杀与猜忌的氛围中仓促举行。
太极殿前,象征皇权的卤簿仪仗依旧华丽森严,旗幡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然而,那华丽之下,涌动的是无数双各怀心思的眼睛。铁穆耳暴毙的阴影像一块沉重的黑布,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年轻的乌力罕身着沉重的十二章衮服,头戴垂旒冕冠,一步步走向那象征至高权力的御座。冕冠上垂下的玉藻珠串,随着他并不沉稳的步伐轻轻晃动,碰撞出细微而脆弱的声响,却无法驱散殿内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审视。他脸色苍白,身形在宽大的衮服下显得有些单薄,眼神深处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悸与强装的镇定。他的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宗王、勋贵和重臣。当视线触及站在宗室前列、身姿挺拔如北地孤松的晋王甘麻剌时,乌力罕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甘麻剌浓眉之下,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毫无避讳地迎向新君的目光。那眼神冰冷、锐利,没有丝毫臣子应有的恭顺与敬畏,只有一片深沉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蛰伏的野性力量。他嘴角紧抿,下颌线条绷得如刀削斧凿。他身后,几位同样来自漠北、手握重兵的宗王,也微微抬着头,眼神闪烁,传递着无声的讯息。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在甘麻剌那道目光的逼视下凝固了,沉重得几乎要将新帝单薄的肩膀压垮。乌力罕只觉得喉咙发紧,那身象征无上尊荣的衮服,此刻却像一副冰冷的枷锁,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强撑着,终于坐上了那冰冷的御座。冕旒的珠串遮挡了他苍白的脸和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
新朝伊始,万象待兴。或者说,是千疮百孔,亟待修补。乌力罕坐在冰冷的御座上,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报如同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江南水患的哀嚎,西北蝗灾的焦灼,漠北海都叛军日益猖獗的警报,还有各地税吏如狼似虎催逼、民不聊生的血泪控诉……字字句句,都浸透着这个庞大帝国的脓血与溃烂。
他并非庸主。年轻的胸膛里,也曾激荡过励精图治、力挽狂澜的雄心。他启用了一批被先帝冷落的“贤能”——脱脱、阿鲁图等汉法派大臣被委以重任。一道道带着新帝意志的诏书从中书省发出:减免江南重灾府县三年赋税,开仓赈济流离失所的灾民;彻查军饷贪墨,整饬边备,重振军威;裁撤冗官,整肃吏治……字里行间,透着一种急切而脆弱的希望。
乌力罕将更多的希望,寄托于万安寺那尊裂痕深嵌的金佛。他时常在深夜,屏退随从,只带着最信任的内侍,悄然踏入千佛殿。殿内,多吉坚赞已接替桑杰益西,成为新的护法国师。长明灯的光芒似乎比桑杰益西在时明亮了些许,映照着莲台上那尊威严怒目的阎魔德迦金身。那道贯穿的漆黑裂痕依旧狰狞,但奇异的是,裂痕边缘那些蛛网般的黑色纹路,似乎停止了蔓延,甚至……边缘处隐隐透出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一点极其黯淡的金色,仿佛在缓慢地自我弥合。佛像周身,那死寂的冰冷感也似乎减弱了一分,一丝微弱到极点的、温润的宝光,如同沉睡生灵微弱的呼吸,极其缓慢地重新开始流转。
多吉坚赞盘坐于佛前蒲团,低声持诵。乌力罕的到来并未打断他的经文。年轻的皇帝走到莲台前,凝视着那道裂痕,眼中交织着敬畏、期待与深深的忧虑。他撩起龙袍下摆,不顾金砖地面的冰冷,虔诚地跪了下去,双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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