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砭骨的寒意,撞得中军大帐的毡帘簌簌作响,帐内燃着的三两根牛油烛火,被穿堂风撩得明灭不定,将帐内的光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张希安半蹲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尖缓缓拂过尸身早已失去温度的衣襟。那是青州军守库亲兵的制式号服,粗麻布的料子被血渍浸透,硬邦邦地黏在皮肉上,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膻气。他的指腹碾过领口处一道细微的褶皱,那褶皱里还卡着半片干枯的草屑,想来是死者倒地时蹭到的。就在这时,鼻尖忽地一动,一股极淡的异香,混着浓重的血腥气钻了进来,直冲肺腑。
不是脂粉香,也不是草药味,是酒气。
清冽、辛辣,带着一股子烈火烧过喉咙的冲劲,是青州本地酿的烧刀子的味道。这酒味不似寻常饮酒后散出的浊气,反倒像新启封的酒坛裂开了道细缝,那股子凛冽的醇香争先恐后地往外溢,清清爽爽,丝毫没有久置后的滞涩。
张希安的眉峰骤然拧起,眉心蹙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他俯下身,将脸凑近那具尸身的领口,又仔细嗅了嗅。没错,就是烧刀子。而且这酒味尚浓,绝不是昨夜值守前饮下的,更像是在值守途中,被人劝着喝了不少。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了块千斤重的铁砣。
青州军的巡逻队与守库兵,皆是他亲手精挑细选的老卒。这些人个个身手利落,更重要的是,军纪严明,作风硬朗。营中规矩森严,寻常时候,即便是营中聚饮,都要提前报备,列明人数、时辰、饮酒种类,层层审批,绝无例外。更别提是守库值守的时辰,那是连沾酒都要按军法处置的重罪。
今夜值守饮酒,绝非自愿。
张希安直起身,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这酒味做不得假,分明是有人刻意劝的。能让这些守规矩守了半辈子的汉子放下戒心,甘愿在值守时破戒饮酒,那劝酒者的身份定然不低,要么是军中素有威望的老将,要么便是与这些亲兵相熟的袍泽,甚至,可能是他身边的人。
一股怒火,混杂着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妈的!”
一声低骂从齿缝间迸出,张希安猛地直起身,动作太急,腰间悬挂的佩刀“哐当”一声撞在身侧的案角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那刀鞘是上好的鲨鱼皮裹的,此刻却像是淬了冰,凉得人指尖发麻。
他一把抓起案上那支鎏金令箭,那令箭是纯铜打造,沉甸甸的,握在掌心硌得慌。他手臂猛地一扬,朝着帐门外掷去,令箭划破空气,带着凌厉的风声,“笃”地一声钉在了帐门的木柱上,箭尾的红缨还在微微颤动。
“传令!”
张希安的声音像是被寒霜冻过,又像是被烈火淬过,嘶哑中带着裂帛般的锋利,穿透了帐外呼啸的风声,直震得人耳膜发疼。
“所有校尉以上军官,即刻到大帐议事!逾时不到者,军法处置!”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帐外的亲兵显然是被这股怒气震慑住了,连应声都带着几分颤音:“小的这就去!”
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亲兵们高声传令的呼喊,一声接着一声,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迅速朝着军营的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风更急了,卷着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打在毡帘上,像是有人在外面急促地敲着鼓点。
张希安负手立在帐中,目光沉沉地落在地上那八具盖着白布的尸身上。白布下的轮廓僵硬而单薄,那是八个鲜活的生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他们本该在换防后,回到家中,喝一碗热汤,抱一抱妻儿,如今却成了冷冰冰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这冰冷的大帐里,连眼睛都没能闭上。
而他们用性命守护的库银,整整十四万两,不翼而飞。
那是青州军今年的嚼裹,是他豁出老脸,才一点点筹来的活命钱。是给弟兄们过冬的棉衣钱,是给伤残将士的抚恤金,是开春后添置军械的军饷。
如今,钱没了,人也没了。
张希安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闷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抬手,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试图压下那股翻涌的血气。烛火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出他眼底的红血丝,那是连日操劳的疲惫,更是怒火攻心的焦灼。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帐外便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越来越密。
“报!左翼校尉周显、右翼校尉林岳、后营校尉孙承宗……诸将皆已到齐,在帐外候命!”
亲兵的通报声刚落,张希安便沉声道:“让他们进来。”
帐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一股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灌了进来,烛火猛地一摇,险些熄灭。紧接着,一群身披重甲的将领鱼贯而入,个个身姿挺拔,甲胄上还沾着未化的雪沫,显然是接到传令后,连清理都来不及,便匆匆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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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以捕快之名请大家收藏:()以捕快之名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不过片刻功夫,本就不算宽敞的中军大帐,便被挤得满满当当。甲胄碰撞的叮当声、粗重的呼吸声,混杂着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在帐内交织。
但奇怪的是,偌大的营帐里,却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将领都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靴尖,没人敢抬头去看主位上那个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男人。
张希安端坐在案后,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缓缓扫过帐内众人。他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叩着案上那本染血的账册。账册的封皮是深蓝色的,此刻却被血渍浸透,晕开了一大片黑褐色的印记,触目惊心。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带着千斤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前几日,我刚从青州府富商那里筹来的十四万两库银,丢了。”
一句话落下,帐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守库的八个弟兄,也死了。”
张希安的指尖猛地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本账册的纸页里。他抬眼,目光如刀,凌冽地扫过众人,像是要将每个人的心思都看穿。
“昨晚,戌时到寅时,换防值守的时辰,你们都在哪?做了什么?一个个说,不许有半句隐瞒!”
帐内鸦雀无声,只有他的声音在帐顶盘旋,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过了半晌,站在最前列的一名校尉才缓缓躬身,他身上的甲叶随着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这人名叫周显,是左翼营的校尉,为人素来沉稳,是张希安颇为倚重的将领。
他垂着头,声音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回统领,卑职昨夜轮休,一直在家中陪老母。老母近来风寒未愈,卑职守在床前,煎药喂水,未曾离开半步。邻居家的王大娘,昨夜还来送过姜汤,她可以作证。”
周显的话音刚落,站在他身侧的林岳便上前一步,同样躬身行礼。林岳是右翼营的校尉,性子急,嗓门也大,此刻却压低了声音,生怕触怒了主位上的人。
“卑职昨夜与李校尉一道,在城东的福来饭庄用饭。我俩只是点了几碟小菜,并未饮酒,饭庄的掌柜与店小二都认得我俩。”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亲兵快步上前,将纸片接过,转呈给张希安。
张希安接过纸片,展开一看,是福来饭庄的赊账单,上面写着两人的名字,还有掌柜的签章,字迹清晰,日期正是昨夜。
林岳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卑职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昨夜确实未饮酒,更未靠近过库房半步!”
紧接着,守库的值守官也上前一步,他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卒,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那是早年随张希安征战时留下的。他双手捧着一叠竹牌,小心翼翼地递到张希安面前。
“统领,这是昨夜的换防记录。戌时三刻,末将亲自带着下一班弟兄交接,验过库房封条,清点过人数,弟兄们都在竹牌上签了名,绝无差错。”
张希安拿起一块竹牌,指尖拂过上面刻着的名字,那是守库亲兵的名字,一个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竹牌的边缘被磨得光滑,带着几分温热,想来是这值守官一直揣在怀里的缘故。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目光却落在了值守官微微颤抖的手上。
又有几名将领陆续开口,有的说在家中闭门读书,有的说在营中巡查,还有一人,从怀中摸出几锭碎银,双手捧着,声音带着几分惶恐:“卑职昨夜与同乡聚了聚,只喝了几碗米酒,并未多饮。这酒钱,还是同乡们垫付的,卑职身上的碎银,分毫未动,不敢欺瞒统领。”
他说着,将碎银递了上去,眼神恳切,像是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
张希安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
帐内的烛火依旧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像是一道道扭曲的鬼影。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紧张与惶恐,有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有的双手紧握,指节泛白,还有的眼神闪烁,不敢与张希安对视。
待到所有人都说完,帐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张希安的目光缓缓转向立在案侧的亲兵,那亲兵是他的贴身护卫,名叫小五,心思缜密,做事稳妥。小五手中握着一支狼毫笔,面前铺着一卷素白的绢帛,笔尖正悬在绢帛上方,微微颤动。
“都记下了?”
张希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五连忙垂首,恭声道:“回统领,诸将所言,一字不漏,尽皆誊抄在绢帛之上。”
他说着,将那卷绢帛往前递了递,绢帛上的墨迹还未干透,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与帐内的血腥气、酒气混杂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
张希安扫了一眼那卷绢帛,没有去接。他猛地站起身,身形挺拔如松,身上的披风随着动作扬起,带起一阵劲风,吹得烛火又是一阵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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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惊雷炸响,震得帐帘都微微晃动。
“任何人,无论官职高低,不得擅自离营一步!包括我!”
张希安的目光扫过帐内众人,眼神里满是决绝与愤怒。他抬手,重重地拍在案上,那本染血的账册被震得跳了一跳,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这十四万两银子,是弟兄们的救命钱!是我张希安豁出脸面,磕头求来的活命钱!”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是极致的愤怒,也是极致的痛心。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我青州军的银子,敢动我的袍泽!”
他一拳砸在案上,案角的茶杯被震落在地,“哐当”一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在地上,迅速被冰冷的地面吸干。
帐内死寂一片,只能听到众人粗重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呼啸的风声。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像是压着一块巨石。他们都知道,张希安这次是真的怒了,动了真火。
丢了军饷,死了弟兄,这是青州军成立以来,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良久,张希安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散了吧。”
这三个字,像是一道赦令,让帐内众人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他们如蒙大赦,却没人敢挪动脚步,一个个依旧垂着头,僵立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张希安转过身,朝着后帐走去,那挺拔的背影带着几分落寞与疲惫,消失在帐帘之后,众人才缓缓抬起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满是惊疑与惶恐。
过了半晌,才有人率先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朝着帐外走去。紧接着,众人陆续退出,甲胄碰撞的声响渐渐远去,只留下满地凌乱的甲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像是一群沉默的困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后帐的门帘被轻轻放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张希安背对着门,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雪粒子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抬手,按在冰冷的窗棂上,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
帐外的风还在呼啸,像是在为死去的弟兄哀嚎。
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那八个亲兵的模样。他们都是些年轻的汉子,有的才刚满二十,有的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
“杀!”张希安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那些逝去的亡魂承诺,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
青州军的营地里,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在营寨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一曲悲歌,在这茫茫雪夜里,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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