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的进攻来得迅猛而暴烈。第一波箭雨借着北风,如乌云般掠过头顶,钉在城楼木柱、女墙砖石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夺夺”声,间或有惨呼声响起,是值守军卒中箭倒下。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轰鸣与大地颤抖——数十架投石机在岸北高地次第抛射,燃烧的油罐、巨大的石块划破夜空,带着死亡的气息砸向泗州城墙与城内!
“隐蔽——!”各段城墙上的军官嘶声怒吼。
辛弃疾伏在垛口后,一块磨盘大的石块呼啸着砸在他侧前方不远处,夯土的墙面猛地凹陷,碎砖乱溅,灰尘弥漫。他甩了甩头上的土,呛咳两声,目光锐利地扫视北岸。火把的光芒连成一片移动的海洋,无数人影正如蚁群般从金军大营中涌出,冲向淮水岸边早已准备好的渡船、木筏,更远处,影影绰绰的高大器械正在组装,那是专为攻城准备的鹅车、洞屋。
“床弩!瞄准渡具!弓箭手,听号令齐射!滚木礌石,准备!”辛弃疾的声音穿透喧嚣,清晰下达命令。他麾下的北军旧部与部分配属的淮西军弓弩手迅速就位,经历了老君峪、隐曜谷磨炼的骨干们,虽经整编打压,此刻面对真正的敌人,动作依旧沉稳迅捷。
孙捷也登上城头,在他自己的亲卫簇拥下,于不远处的敌楼指挥。他脸色凝重,金军此番攻势规模远超以往侦察,显然是主力尽出,志在必得。他看了辛弃疾方向一眼,未多言,只高声喝令自己所属段落加强防御。
“放!”辛弃疾令旗挥下。
城头床弩巨大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射向河面,几艘冲在前面的木筏被拦腰射断,上面的金兵惊呼落水。弓箭手分成三批,轮番抛射,箭矢如飞蝗般扑向正在渡河或已接近南岸的敌军。不断有金兵中箭跌落水中,但后续者依然悍不畏死地涌上。
金军的箭矢与炮石也持续不断地还击,压制城头。不断有宋军士卒倒下,医护辅兵冒着箭石,奋力将伤员拖下城头。苏青珞带着她组织起来的妇孺救护队,就在城墙内侧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忙碌。血腥气、焦糊味、硝烟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在泗州城的夜空下。
“督军,西墙第三段,金狗架起三座飞桥,快要靠上来了!”一名满脸烟尘的队将奔来急报。
辛弃疾对身旁的陈亮快速道:“同甫,你在此协调弓弩,压住正面。魏胜,带你的人,跟我去西墙!”
“得令!”一直沉默跟随的魏胜闷吼一声,提起他那柄特制的厚背砍刀,点了数十名最精锐的老君峪突围出来的悍卒,紧随辛弃疾沿城墙马道奔去。
西墙段,防守的是淮西军一部,面对金军集中火力掩护下急速搭靠的飞桥(带护栏的简易桥),显得有些慌乱。飞桥一旦搭上城墙,金军重甲步兵便可直接冲上城头。
辛弃疾赶到时,第一架飞桥的钩索已“咔嚓”一声扣住了垛口边缘,桥板那头,影影绰绰的金军重甲兵开始冲锋。
“斩钩索!推杆准备!”辛弃疾厉喝,率先拔剑冲向那架飞桥。魏胜如猛虎出柙,带着人扑向另外两架正在靠近的飞桥。
辛弃疾身边的亲兵用长斧猛砍飞桥钩索,但包铁的钩索异常坚固。眼看桥头已有金兵露头,辛弃疾夺过一杆长枪,运足臂力,朝着桥板与城墙结合处奋力捅去!他膂力惊人,这一枪竟将桥板撬得翘起几分,上面正在冲锋的金兵一个趔趄。
“推!”辛弃疾弃枪,双手抵住桥板边缘,额上青筋暴起。周围几名士卒见状,也吼叫着扑上来,合力猛推。飞桥摇晃着,与城墙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终于被推开一尺多,暂时阻断了金兵直接冲上的路径。但钩索未断,桥还未翻。
就在这时,对岸金军阵地一声梆子响,一片密集的弩箭攒射而来,目标正是辛弃疾所在这一段!亲兵举盾护卫,仍有一箭擦着辛弃疾臂甲掠过,带起一溜火星,臂上传来灼痛。
“督军小心!”
辛弃疾恍若未闻,目光紧锁那钩索。他瞥见旁边有一锅方才守军用来烧水、此刻已烧得滚沸的油,冒着青烟。心念电转,喝道:“油锅!浇下去!”
士卒立刻会意,两人用湿布垫手,抬起那锅滚油,对准飞桥钩索与桥头连接处,猛地倾泻而下!
“滋啦——!”滚油浇在金军包铁的钩索、桥板以及刚冒头的两名金兵铁盔上,惨嚎声顿时响起,白烟冒起。滚油虽不能立刻熔铁,但高温足以让金属短暂软化,且其附着力极强。辛弃疾趁机再次奋力猛推桥板,周围士卒也咬牙跟上。“咔嚓……轰隆!”钩索连接处终于崩坏,整架飞桥向外侧翻倒,连同上面数名金兵一起坠入城下黑暗中,激起巨大的水花和惊呼。
另外两架飞桥,也在魏胜等人用类似方法配合弓弩攒射下,先后被击退或焚毁。西墙段的危机暂时缓解,但金军的攻势并未减弱,更多渡船靠岸,云梯开始架设。
辛弃疾喘着粗气,背靠垛口稍歇,臂上灼痛阵阵。他瞥见苏青珞不知何时带着两名妇人,提着药箱上了这段城墙,正麻利地为一名腹部中箭的淮西军士卒止血包扎。流矢不时从她身边飞过,她却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动作,侧脸在跳动的火把光中,沉静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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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醉连营请大家收藏:()醉连营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青珞!这里危险,下去!”辛弃疾忍不住喊道。
苏青珞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渗血的臂甲上,眉头微蹙,却没停下手里的活,只是快速对身边妇人交代两句,然后提着药箱径直走到辛弃疾面前。
“抬手。”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辛弃疾下意识抬起左臂。苏青珞熟练地用剪刀剪开被箭镞划破的衬里和已与血痂粘在一起的单衣布料,露出皮肉翻卷、灼伤与割伤混杂的伤口。她先用干净布巾蘸着随身皮囊里的烧酒快速清洗,辛弃疾肌肉一紧,却哼都没哼一声。清洗完毕,她取出一个陶罐,挖出些散发着草药清香的墨绿色药膏,均匀敷在伤处,再用干净布条利落地包扎好。整个过程不过数十息,手法精准迅捷。
“只是皮肉伤,没伤筋动骨。但这烧灼需小心,莫要沾水,晚些我再换药。”苏青珞包扎完毕,才抬头看他,眼中担忧一闪而过,随即被更强的坚毅覆盖,“城上需要救治的人很多,我知晓轻重。你……也务必小心。”说完,不等辛弃疾再劝,转身又奔向下一处伤员。
辛弃疾看着她瘦削却挺直的背影在烽烟中穿梭,心中那股复杂情绪再次涌动。他握了握刚被包扎好的左臂,疼痛似乎减轻了许多。
“幼安!”陈亮从东面赶来,脸上被烟熏得一道黑一道白,“东门压力也大!孙捷在调预备队。另外……”他凑近压低声音,“郑清之那厮,方才派人到伤兵营,以‘清点损失、记录战功’为名,打听炎生他们那队人的下落,还试图靠近我们存放重要物资的营房,被我们的人拦下了。”
辛弃疾眼神一冷:“果然贼心不死。战事如此激烈,他还在搞这些小动作!同甫,铜匣……”
“我已安排最可靠的兄弟,趁乱将铜匣混入送往张相行辕的阵亡将士名录匣中,用的是双重暗锁,只有张相身边那位老书记官能开。运送队伍半个时辰前已从南门秘密出发,希望来得及。”陈亮语速极快,“眼下最重要的是守住泗州!城若破了,万事皆休!”
辛弃疾重重点头。他望向城外,金军似乎因为第一波猛攻受挫,暂时停下了全面冲锋,但炮石箭矢的压制并未停止,且北岸的火光调度显示,更大规模的进攻正在酝酿。淮水河面上,漂浮着不少渡具残骸和尸首,河水都被染红了一段。
孙捷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甲胄上沾着血污,脸色阴沉:“辛督军,金虏此番是下了血本。完颜宗尹的中军大旗一直未动,炮石数量远超以往,渡河之兵皆是精卒。照此消耗,我们箭矢、滚木、火油支撑不了三天。”
“孙将军有何高见?”辛弃疾沉声道。
“高见谈不上。”孙捷目光闪烁,“为今之计,唯有死守待援。我已向都督行辕和邻近军州发出急报。但援军何时能至,能否突破金虏外围阻截,皆是未知。我们需做最坏打算。”
他顿了顿,看着辛弃疾:“辛督军部下,虽经整编,悍勇犹存。眼下正是用命之时,望督军能摒弃前嫌,全力协同。至于郑御史那里……战事当前,本将亦知轻重缓急。”
这话有服软,也有试探,更将“前嫌”的责任 subtly 推回一些。辛弃疾心知孙捷是在巨大压力下,不得不更倚重北军战力,同时也想稳住自己,避免内部生变。
“守土抗金,份所当为。辛某与部下,但有一口气在,绝不使金虏跨过泗州城垣一步。”辛弃疾朗声道,既是回答孙捷,也是说给周围所有士卒听,“至于其他,待杀退金虏,再议不迟!”
孙捷深深看了他一眼,抱了抱拳:“好!既如此,东门及北墙中段,便拜托督军了!本将去南墙巡视,以防敌军迂回。”
孙捷离去后,陈亮低声道:“他倒是识得利害。”
辛弃疾望着城外:“金虏大军压境,便是史弥远亲至,孙捷也不敢此时自断臂膀。只是战后……此人反复,不可深信。”他摸了摸怀中,那铁牌隔着衣甲,似乎又传来一丝微弱的温热感,方向隐隐指向北方,仿佛与远方某种宏大而悲怆的存在共鸣。血诏、金牌的秘密已送出,但沈晦遗留的这星图铁牌,其最终指向的谜底,或许更关乎这场战争、这个王朝的某种深层次气运?这念头一闪而过,眼前残酷的现实不容他深究。
城下,金军阵中再次响起低沉恐怖的号角。新一轮进攻,开始了。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性的多点攻击,而是集中了至少数十架云梯、洞屋,在更为密集的箭石掩护下,向着泗州城防几处相对薄弱的段落,发起了决死般的冲击!
“备战——!”嘶吼声在城墙各处响起。
赤色的旗帜,在淮水南岸的烽火与血光中,猎猎飞扬。旗帜下,是无数张沾满血污烟尘、写满疲惫却目光坚定的脸庞。今夜,乃至接下来的每一个日夜,这座城,这道墙,将成为决定无数人命运,乃至可能撬动一个时代走向的惨烈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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