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第三日的泗州城,空气中弥漫着艾草与石灰混合的消毒气味,试图掩盖那无处不在的血腥与焦灼。坍塌的城墙段正在抢修,民夫与士卒穿梭往来,搬运砖石木料,号子声沉重而疲惫。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对伤员的救治与死者的安葬上。
苏青珞已经连续两日几乎未曾合眼。她的身影出现在各个临时伤兵营中,从城隍庙辟出的最大庇所,到沿街搭设的简易芦棚,再到军营里专门安置重伤军官的清净院落。磺石、金疮药、麻沸散的烟气混合着汗味与血污,构成了这特殊空间里令人窒息的氛围。她原本纤细的手指因反复浸洗、上药、缝合而变得红肿,动作却依旧稳定精准。
“按住他!”苏青珞低声对旁边一名辅助的妇人说,手中银针快速穿过一名年轻士卒大腿上翻卷的皮肉。那士卒牙关紧咬,额上冷汗涔涔,却忍着没叫出声。伤口很深,几乎见骨,边缘已经有些发黑溃烂的迹象。“箭镞有毒,腐肉必须剔净,忍一忍。”她声音平静,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心下来的力量。小心剔除发黑的坏死组织,用烧酒反复冲洗,撒上特制的解毒生肌散,再用煮过的干净麻布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身,轻轻舒了口气,眼前却微微发黑,连忙扶住旁边的木柱。一直跟着她帮忙的本地医官老吴忙道:“苏娘子,您快去歇歇吧!这里交给小老儿和她们就行!”
苏青珞摇摇头,声音有些虚弱:“还有几个重伤的需要查看换药。吴先生,烦您再看看东边棚里那几个发热的,按我昨日说的方子,煎好的药按时喂服。”她端起旁边半碗已经凉了的稀粥,匆匆喝了几口,便又走向下一个重伤员。
这些伤员里,有北军旧部,有淮西军卒,也有王刚带来的淮东骑兵。在苏青珞这里,没有派系之分,只有亟待救治的生命。她的仁心与高超医术,渐渐在军中传开,连一些原本对“女子从军”颇有微词的淮西军老卒,见到她来巡诊,也会默默让开道路,眼中带着敬意。
此刻,辛弃疾正与王刚、孙捷在原先的督军行辕,如今的临时议事厅内商讨防务。厅内气氛比前几日和缓许多,但依旧微妙。
王刚年约四旬,面庞黝黑,短髯如戟,是刘锜麾下有名的勇悍之将。他指着摊在桌上的简陋舆图,声音洪亮:“完颜宗尹新败,退守北岸龟山一带,暂时无力再组织大规模渡河。但其兵力未受根本损伤,炮车、舟船尚多,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张相钧旨,命我等固守泗州,与楚州、盱眙形成掎角,屏护淮东。王某带来的骑军,善于机动野战,守城非所长。这泗州城防重任,还需辛督军与孙将军多多费心。”
孙捷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王统制客气了。贵部精骑来援,解了泗州燃眉之急,居功至伟。守城之事,孙某与辛督军自当戮力同心。”他这话说得漂亮,眼神却瞥向辛弃疾。王刚是张浚直接派来的援军,态度明显更亲近辛弃疾部,这让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辛弃疾沉声道:“王统制所言甚是。当务之急,一是加固城防,尤其是被炮石损毁之处,需日夜赶工;二是整顿兵马,清点损失,补充器械;三是加强沿河哨探,严防金军偷袭。此外,伤员救治、粮秣转运,亦需统筹。”他条理清晰,并未因胜利而松懈。
王刚点头:“辛督军思虑周全。王某麾下有些工匠,善于制作守城器械,可拨付一部分协助修城。至于兵马整顿……”他顿了顿,看向辛弃疾,“听闻辛督军部下此次伤亡颇重,尤以老卒为甚。不知现有员额几何?可需补充?”
这个问题有些敏感。孙捷也竖起了耳朵。北军兵力多寡,直接关系到辛弃疾在泗州的话语权。
辛弃疾坦然道:“经此血战,末将直属能战之兵,步卒约三百,轻重伤者百余。骑兵损失殆尽。”他没有隐瞒,也无须隐瞒。这些兵力,在动辄数万的大军中微不足道,但其历经淬炼的战斗力,王刚和孙捷都心知肚明。
王刚沉吟道:“三百百战劲卒,足可抵上千寻常兵马。只是员额确实单薄了些。这样,王某从缴获金军马匹中,拨出五十匹堪用战马,再调拨一批劲弩箭矢,助辛督军重整一部骑射精锐,以备机动策应之用。孙将军以为如何?”他这是明着给辛弃疾补充实力,但理由充分,孙捷难以反对。
孙捷嘴角抽动一下,干笑道:“王统制考虑周到,孙某没有异议。”心中却暗骂王刚多事。
这时,一名亲兵入内,在辛弃疾耳边低语几句。辛弃疾眼神微动,起身对王、孙二人拱手:“王统制,孙将军,营中有事,末将暂且告退。”
出了议事厅,辛弃疾快步走向伤兵营。亲兵汇报,炎生高热已退,刚刚苏醒,有要事禀报。
炎生躺在一张铺着厚厚干草的木板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眼神已有了神采。看见辛弃疾进来,他挣扎着想坐起。
“躺着说话。”辛弃疾按住他,在床边坐下,“感觉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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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醉连营请大家收藏:()醉连营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督军……俺好多了,苏娘子医术……真神。”炎生喘息着,眼中涌出泪光,“督军,赵统领……赵大哥他,可能还活着!”
辛弃疾心脏猛地一跳:“你说什么?仔细讲来!”
炎生断断续续讲述:“那日……在汴京东郊,我们被‘铁鹞子’追上,墨工大哥点了火药……当时太乱,赵大哥带着葛小七和另外三个兄弟,往东边一片废弃的砖窑厂跑,引开了大部分追兵。他……他塞给俺铜匣时,小声说……说万一他回不来,让俺记住,砖窑厂地下,有前朝留下的废窖,或许能藏身……他让俺别管他,一定要把东西带回来……”炎生哽咽着,“后来俺们逃出来,沿途打听,有逃难的百姓说,那砖窑厂后来好像起了大火,但没见金兵拉出多少尸首……督军,赵大哥熟悉北地,身手又好,说不定……说不定真的躲过去了!”
辛弃疾默默听着,心中既有微弱的希望升起,又沉甸甸地压着更多忧虑。赵邦杰生死未卜,即便活着,身处敌后,危机四伏。他拍了拍炎生的手:“好兄弟,我知道了。你且安心养伤,赵大哥吉人天相,或许真有重逢之日。”这话既是在安慰炎生,也是在安慰自己。
离开炎生病房,辛弃疾心情复杂。刚走到营区中庭,却见陈亮匆匆迎来,面色凝重,低声道:“幼安,郑清之那边有动作了。他方才去见王刚,以‘御史监察’之名,呈送了一份‘泗州守战功过初评’,其中列举数条,暗指你‘擅专兵权、排斥友军、疑似纵容部属与北边不明势力接触’,虽未直言通敌,但字字诛心!更麻烦的是,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两个淮西军的伤兵,声称亲眼看见你部有人战前与对岸金军‘以灯号联络’!”
辛弃疾眼中寒光一闪:“荒谬!此等拙劣构陷,王统制岂会相信?”
陈亮冷笑:“王刚自然不信,当场驳斥了‘灯号’之说,指出那可能是金军扰敌之计,或是夜间哨探误会。但郑清之那份‘初评’是正式公文,需呈报御史台乃至朝廷。他这是埋钉子,泼脏水,为日后发难铺垫!而且,他选择此时发难,恐怕与‘天使’将至有关。他要在天使到来前,先把水搅浑,把不利于你的舆论造起来!”
辛弃疾负手而立,望着营中飘荡的炊烟和忙碌的士卒。郑清之的阴毒,他早有领教,只是没想到对方如此迫不及待,连表面功夫都快懒得做了。看来血诏与金牌的消息,给史弥远集团带来的压力远超想象,他们急于将自己这根“刺”拔掉。
“同甫,”辛弃疾缓缓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眼下唯有持重隐忍,巩固根本。王刚将军态度明确,孙捷亦不敢在此时公然附和郑清之。传令下去,各部谨守营规,加紧整训,对淮西军同袍,务必礼让协作。一切是非功过,留待张相与朝廷明断。”
陈亮点头:“也只能如此。不过,幼安,那铁牌……”他欲言又止。自汴京之物送达,血诏秘密揭开一角后,辛弃疾怀中那枚沈晦遗留的司天监星图牌,似乎愈发沉寂了。
辛弃疾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铁牌的位置,冰凉一片。“或许,它的使命,暂时告一段落了。”他若有所思,“又或许,更大的谜题,还在后头。沈晦留下的验证体系,铁牌、山河印、血诏三物合一,至紫宸殿北斗位下印证。如今血诏全文已知,金牌扳指已得,铁牌在此,那‘山河印’又在何方?紫宸殿北斗位下,除了密室,是否还有其他秘密?”
陈亮也陷入沉思:“山河印……听名字,莫非是传国玉玺一类?可靖康时,宝玺大多被金人掳走……”
两人正低声交谈,一名传令兵飞奔而来:“报!督军!南门外来了数骑,打着天使仪仗,声称携有朝廷诏旨,命泗州守将及监军御史郑清之接旨!”
来了!辛弃疾与陈亮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凛。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这道旨意,是叙功?是申饬?还是更险恶的调离与陷阱?仁术或能愈合战场金疮,却难防暗处悄然织就的罗网。泗州城头的赤帜,即将迎来另一场不见硝烟,却可能更为致命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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