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泗州城头那面残破的赤旗在略带湿意的风中缓缓舒卷。营区内却起得比往日更早,灶火已熄,行装已备,一种无声的压抑弥漫在原本充满操练呼喝的空气中。
辛弃疾换上了一身较为簇新的青色官袍,腰悬合门宣赞舍人对应的铜制鱼符与鎏金带銙,虽仍显武人英气,但与往日甲胄在身、杀伐决断的督军形象已迥然不同。他最后环视了一遍自己待了数月、经历血火生死的小小营区。木栅、土垒、简易的马厩、尚存烟熏火燎痕迹的伙房,还有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们默默集结在校场空地上,没有命令,自发而来。
魏胜胸前伤处裹着厚厚的麻布,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却站得笔直如松,虎目圆睁,紧紧盯着辛弃疾。王佐、刘威等一众老部下,还有更多叫得出或叫不出名字的士卒,从隐曜谷、老君峪一路走来的,在泗州血战中并肩拼杀过的,此刻都沉默着,目光复杂难言,有不舍,有迷茫,更有一种被生生剥离主心骨的惶然。
辛弃疾走到队列前,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庞。他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弟兄们。”
仅仅三个字,就让不少汉子眼眶开始发红。
“朝廷敕命已下,辛某即日起赴都督行辕任参议军事。”他顿了顿,继续道,“这些时日,自山东至江淮,转战千里,历经生死,辛某与诸位,早已不是寻常将卒,而是生死相托的袍泽兄弟。此番调任,乃朝廷常例,诸位不必多虑。”
他提高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记住,你们是大宋的兵,是守淮护民的勇士!无论辛某在与不在,你们身上流的血、立下的功、守护的这面旗,都不会变!王统制、孙将军皆是国家干城,尔等当谨守军纪,勤加操练,修复城防,以御外侮!来日方长,恢复之志,你我心中永存!”
魏胜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哽咽:“督军!俺们……俺们舍不得你走!这兵当得还有什么滋味!”
“魏胜!”辛弃疾厉声喝止,眼神却带着深切的托付,“休得胡言!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带好弟兄们,守好泗州,便是对我最好的送行!”
魏胜胸膛剧烈起伏,最终重重抱拳,单膝跪地:“末将……遵命!”他这一跪,身后数百士卒哗啦啦跪倒一片。
辛弃疾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上前扶起魏胜,又对众人道:“都起来!我辈军人,流血不流泪!他日若有机会,辛某必回来看望诸位兄弟!”
他又低声对魏胜、王佐几人嘱咐了几句营中善后、伤兵照料以及与王刚、孙捷部协调的事项,尤其叮嘱务必看顾好苏青珞的伤兵营。最后,他抱拳向众人团团一揖,再不多言,转身走向营门。陈亮已牵着马等在那里,马背上驮着简单的行囊书箱。
营门外,苏青珞静静地站着。她今日穿了一身素净的青色襦裙,外罩半旧披风,发髻简单挽起,脸上未施脂粉,却干净清雅。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青布包袱。
“青珞。”辛弃疾走到她面前。
苏青珞将包袱递上,声音轻柔:“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一些常备的丸散膏药,还有……一包新茶。行辕事务繁杂,望你……善自珍重,按时饮食,莫要过于劳神。”她抬起眼看他,目光中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泗州这边,我会照看好的,你放心。”
辛弃疾接过包袱,入手颇有些分量,药香与茶香隐隐透出。他看着苏青珞清澈而坚定的眼眸,心中暖流涌动,又夹杂着难言的歉疚与牵挂。“青珞,辛苦你了。此地……终究不太平,你也要多加小心。若有难处,可寻魏胜、王佐,或直接写信至行辕。”
“我晓得。”苏青珞轻轻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更小的锦囊,“这个……你带着。”锦囊入手温润,似是玉石之类。
辛弃疾微愕,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羊脂白玉雕成的平安扣,玉质温润,雕工简洁。“这是……”
“家母遗物。”苏青珞垂下眼帘,“不值什么,只是……图个平安。”脸颊微微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辛弃疾心中一震,紧紧握住锦囊,玉的温润仿佛直透心底。“青珞,多谢。”万千心绪,只化作这四字,却重若千钧。“待局势稍定,我……”他想说些什么承诺,却知世事难料,终是咽了回去。
苏青珞却仿佛明了,抬眼微微一笑,那笑容如破开晨雾的微光:“我等你消息。快上路吧,莫耽误了时辰。”
辛弃疾深深看她一眼,翻身上马。陈亮也上了另一匹马。两人最后回望了一眼营门内依旧肃立的旧部,和门外孑然而立的青衣女子,一抖缰绳,马蹄嘚嘚,踏上了南去的官道。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拐角,魏胜才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桩上,虎目含泪。苏青珞静静站了片刻,转身,平静地走向伤兵营的方向,背影挺直,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心底的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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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醉连营请大家收藏:()醉连营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前往都督行辕所在的楚州,路程不算太远。一路上,但见战后凋敝的村庄田野,流离失所的百姓,以及匆匆调动的零星军伍。淮水防线虽暂时稳住,但战争的阴影依旧浓重。
陈亮与辛弃疾并辔而行,低声交谈着。“此番调任,虽是明升暗降,但也未必全是坏事。”陈亮道,“行辕乃张相公坐镇之中枢,消息灵通,接触面广。你以参议身份,或可更清晰地洞察全局,结交志士。只是……需提防小人构陷,行辕内人事盘根错节,不比领兵单纯。”
辛弃疾颔首:“我明白。‘参议军事’,顾名思义,参赞谋划而已,并无实权。正可借此沉潜,读书明势,联络同志。只是旧部……”他想起魏胜他们,心中一叹。
“旧部有王刚在,孙捷暂时不敢妄动。且他们血战之功摆在那里,朝廷也要顾及颜面。眼下最紧要的,是临安动向。郑清之回去,史弥远必有后手。”陈亮分析道,“还有那‘山河印’……沈晦遗物,独缺此件。它与血诏金牌并列为验证关键,恐非寻常印玺。我这些日子翻查典籍,隐约记得野史笔记中曾提过,靖康前夕,道君皇帝(徽宗)似曾命人镌刻过一方‘山河社稷’宝玺,以镇国运,后下落不明。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山河社稷印……”辛弃疾沉吟,“若真是此物,其意义恐怕更在调兵金牌之上。它象征着天命与法统的完整传承。”他下意识按了按胸口,那里除了苏青珞所赠的玉扣,还有那枚沉寂的司天监铁牌。铁牌指引山河秘址,是否最终就指向这方“山河印”的所在?
两日后,楚州城在望。比起刚刚经历血战的泗州,楚州城郭更为高大完整,城外营垒连绵,旌旗招展,显示出江淮都督行辕所在之地的森严气象。
验过官凭鱼符,辛弃疾与陈亮被引入城中。都督行辕设在原州衙之内,门禁森严。递上任命文书,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有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书记出来,引他们前往签押房办理入职事宜,并安排了住宿——在行辕西侧一处僻静院落,与几位同是参议、咨议的幕僚同住,条件简朴,但还算清净。
“辛宣赞,张相公已知你到任。只是相公近日忙于协调各军防务、筹措粮饷,兼有临安使者往来,一时不得空召见。嘱你先熟悉行辕规程,阅览近期战报文书,三日后例行幕府会议,再行参赞。”书记官交代完毕,便匆匆离去,显然公务繁忙。
辛弃疾与陈亮安顿下来。院子里的其他几位幕僚,有的外出公干,有的在房中埋头案牍,见面只是客气地点点头,并不多言,透着一种官场特有的疏离与谨慎。
接下来的两日,辛弃疾便埋首于签押房分派给他的一堆过往文书、战报摘要、各军陈报之中。通过这些冰冷枯燥的文字,江淮前线乃至整个南宋朝廷面临的严峻局势,逐渐清晰地呈现出来:兵力不足,粮饷艰难,将帅不和,朝令夕改,主战主和之争愈演愈烈……而金国方面,完颜宗尹在泗州受挫后并未远遁,仍在淮北虎视眈眈,其他方向亦有异动。
他仿佛从一个冲锋陷阵的将领,一下子被拉到了一个更高也更复杂的棋局边缘,看清了更多纵横交错的线条与步步杀机,却暂时找不到落子的位置。
第三日清晨,例行幕府会议在行辕正堂举行。张浚高坐主位,面容比数月前在泗州初见时更显清癯疲惫,但目光依旧锐利。两侧分坐着行辕主要僚属、各路将领的代表以及监军、转运等官员,济济一堂,足有二三十人。
辛弃疾作为新任参议,坐在末位。他见到了不少面孔,有的沉稳,有的倨傲,有的目光闪烁。会议内容繁杂,从防区调整、兵力部署到粮草分配、功赏争议,无不牵涉各方利益,争吵辩论时有发生。张浚时而凝神细听,时而一锤定音,显出力排众议的担当,却也透出几分独木难支的艰难。
整个过程中,辛弃疾只是静听,未曾发言。他能感觉到一些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他这位“新来的”、“有争议的”北归将领。会议尾声,讨论到泗州战后赏功及兵力补充问题时,终于有人将话题引到了他身上。
一位姓周的转运副使,慢条斯理地道:“泗州之功,朝廷已有褒奖。然辛宣赞旧部,血战伤亡甚重,员额空缺,是否应予以补充整编?还是……就此裁并,以省粮饷?”这话看似询问,实则暗藏机锋。
堂内一时安静下来。辛弃疾抬起头,面色平静,正要开口,却听张浚沉声道:“辛弃疾所部,忠勇可嘉,战力犹存。兵员补充之事,关乎前线士气,不可轻言裁并。具体如何办理,行辕自有考量。此事容后再议。”一句话将话题堵了回去。
散会后,辛弃疾正待随众人离去,却被张浚身边的一名亲随叫住:“辛宣赞,相公有请书房一叙。”
辛弃疾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与机遇,或许此刻才刚刚开始。他整理了一下衣袍,随着亲随,走向行辕深处那间象征着江淮前线最高权柄的书房。离营别旧部的怅惘犹在,行辕履新职的波澜,已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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