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七，晨。
连绵数日的霏霏细雨终于歇止，铅灰色的云层被撕裂，久违的冬日暖阳将金色的光芒洒向江陵府。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面蒸腾起氤氲的水汽，整座城市仿佛都从阴冷潮湿中苏醒过来，焕发出些许活力。
广源客栈丙字房内，凌峰推开木窗，清冽微寒的空气涌入，带着阳光的味道，稍稍驱散了连日出不得门的憋闷。楼下街道比往日更加喧嚣，车马粼粼，人声鼎沸，似乎有一股无形的躁动在空气中蔓延。
“凌大哥，今天太阳真好！”小雀儿凑到窗边，眯起眼睛感受着阳光的暖意，小脸上带着雀跃。连续几日闷在房里调配毒药、研读“风物志”，虽也充实，但对一个孩子而言终究太过沉闷。
“嗯。”凌峰目光扫过街道。行人步履匆匆，不少都朝着码头方向张望，脸上带着好奇与议论的神色。一种不同于往日市井忙碌的、更加正式而紧张的气氛正在汇聚。“贡品应已清点交接完毕，船队或许会有新动静。我们出去看看，也是最后再看看这江陵城。”
今日之后，直至二月二十登船，他们打算彻底蛰伏，不再外出。
两人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棉布衣裳。凌峰将“破浪·寒髓”用粗布仔细裹好负于背后，小雀儿则检查了一下腰间储物袋和暗藏的“银蛇”软剑。青铜腰牌贴身藏好，此刻他们只是两个寻常的外乡人。
走下客栈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掌柜依旧在拨弄算盘，见到他们，也只是抬了抬眼皮，便又低下头去，仿佛他们与这客栈里其他匆匆过客并无不同。
阳光下的江陵府街道，与阴雨时判若两城。积水退去，摊贩们将货物摆得更加靠外，吆喝声也格外卖力。酒旗招展，茶香四溢，甚至还有杂耍艺人在街角空地上敲响了铜锣，引来一圈圈围观叫好的路人。一种年节过后、万物复苏般的生机勃勃景象。
凌峰带着小雀儿，并未直接前往码头核心区域，而是沿着“风物志”上标注的相对安全路径，不疾不徐地走着，更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巡礼。他们穿过卖各式各样手工糕点的甜水巷，路过飘着浓郁药材清香的药王庙街，也远远避开了标注着漕帮与鱼栏帮势力范围的嘈杂码头区。
小雀儿的目光被那些琳琅满目的小吃玩意吸引，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抱在怀里，边走边剥，吃得小嘴甜腻。凌峰也放松了些许心神，感受着这座帝国南疆巨城在阳光下的鲜活脉搏。醉仙楼的风闻、听风阁的警示、当铺外的诡异、街头的欺压…这一切似乎都暂时被阳光冲淡，融入了市井百态的巨大画卷之中，变得模糊而遥远。
然而，当他俩最终绕到一段地势稍高、可俯瞰部分码头的江堤上时，眼前的景象却让那短暂的松弛瞬间消失。
昨日还略显拥挤但秩序井然的贡品船队泊区，今日赫然已大变模样！
数以百计的镇渊舰队水兵和江陵府守军组成的队伍，正在码头上来回奔走，执行着清场戒严。他们将原本停靠在核心泊位的一些中小型商船、渔船，毫不客气地驱赶到更外围的次要泊位，空出了一大片水面和相邻的数个宽敞泊位。粗粝的呼喝声、船只挪动时蒸汽轮机的轰鸣、铁链拖拽的摩擦声混杂在一起，显得肃杀而紧迫。
“让开！都让开！军务重地，闲杂人等退避！” “那艘乌篷船！说的就是你！立刻移开！否则按冲撞军船论处！” 一队穿着赤色棉甲、盔缨鲜明的军士持戈而立，封锁了通往那片空出泊位的栈桥入口，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群，不容任何人靠近。
码头上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好大的阵仗！这是又要来大人物了？” “肯定是了！没看见把最好的泊位都清出来了吗？” “难不成是帝都来的钦差？” “不像…钦差的仪仗不是这样。倒像是…要接卸什么大家伙？”
凌峰目光微凝，拉着小雀儿退到江堤上一株老柳树的阴影下，遥遥观望。镇渊舰队和江陵守军联合清场，这绝非寻常。他极目远眺，望向浩渺的江面下游方向。
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就在日头渐高，江风渐起之时。 呜——呜——！ 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汽笛声，从下游江面远远传来！声音厚重，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威严，与寻常货船客船的汽笛截然不同！
来了！ 码头上的人群一阵骚动，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笛声传来的方向。
只见下游水天相接之处，首先出现的是一面迎风猎猎招展的巨大旗帜！旗帜底色为明黄，上面用玄黑丝线绣着一头狰狞咆哮、作人立状的巨熊图案！巨熊獠牙毕露，熊掌锋利，充满了一股沙场鏖兵的凶悍暴烈之气！
“熊旗！是铁骑侯府的熊旗！”码头上有人失声惊呼！ “铁骑侯？镇守荆北边关的那位爷？他怎么到江陵来了？还走的水路？” “看后面！好大的船！”
随着旗帜临近，旗帜后的船队身影也清晰起来。那并非镇渊舰队制式的战船或货船，而是三艘体型极为庞大、造型却略显奇特的楼船巨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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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瀚沙戮天请大家收藏：()瀚沙戮天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这三艘巨舰，船体似乎比同等大小的货船更为宽胖，吃水极深，显然装载着极其沉重的货物。船体并非覆盖铁甲，而是采用了一种深褐色的、仿佛浸过油的特异木材打造，木质紧密，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船楼高耸，雕梁画栋，极尽奢华，飞檐翘角上甚至镶嵌着琉璃瓦，在阳光下流光溢彩。船头并未安装大型弩炮，而是雕刻着巨大的金色鲤鱼造型，鲤鱼须鳞毕现，栩栩如生，寓意“锦鲤跃江，富贵平安”。
这般既显厚重无比，又透着奢华贵气的奇特组合，让人过目难忘。
“是‘锦鲤舟’！”见识广博的人立刻道出了来历，“是锦鲤侯苏定方的商船！荆州水运第一大家！也只有他家的船，才能造得如此…如此阔气又结实！铁骑侯爷竟是借了锦鲤侯的商船队？”
凌峰心中了然。荆州五侯，各镇一方，势力盘根错节。镇守荆北边关、以麾下“铁熊卫”悍勇闻名的铁骑侯，与掌控荆州水军锦鲤侯苏定方，显然关系匪浅。能让苏定方派出最心爱的“锦鲤舟”相助运送，铁骑侯此次押送的物资，绝非等闲！
三艘“锦鲤舟”破开江波，缓缓驶近。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其庞大体积带来的压迫感。尤其是中间那艘主舰，船体更高更大，那面咆哮巨熊旗在其主桅杆上显得愈发威风凛凛。
船速渐缓，稳稳地靠向被清空出来的核心泊位。沉重的缆绳被抛下，岸上的力夫和水兵们慌忙接住，套上系缆桩。跳板尚未放下，主舰船舷边，已然出现了一群人的身影。
为首一人，身量极高，几近九尺，即便隔着遥远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剽悍气息。他并未穿着华丽的侯爵礼服，而是一身玄黑色劲装，外罩一件同色的熊皮大氅，皮毛在江风中微微拂动。面容因距离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看到轮廓刚硬如铁铸，下颌线条紧绷，一双眸子开阖之间，即便相隔如此之远，似乎也有锐利如鹰隼般的精光闪过，令人不敢直视。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尊铁塔，一股久经沙场、杀人无数的铁血煞气仿佛凝成了实质，让周围喧嚣的码头都安静了几分！
正是荆州五侯之一，镇守荆州北疆门户，以勇武暴烈着称的铁骑侯——熊悍！
他身后，跟着十余名亲卫。这些亲卫皆着玄黑轻甲，腰佩弯刀，背负强弓，身形虽不如黑龙旗锐士那般气息完全内敛冰冷，却自有一股沙场悍卒特有的、如同出鞘战刀般的锐利与煞气！行动间默契十足，隐隐结成军阵，将铁骑侯护卫在中心。
“开舱！卸货！” 一声洪亮的命令从主舰上传来，声音如同闷雷，滚过江面，清晰传入岸上每一个人耳中。
锦鲤舟侧面厚重的舱板被水手们用力推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货舱。紧接着，沉重的号子声响起！一箱箱、一袋袋显然极其沉重的货物，被船上的力夫用粗大的绳索和滑轮组缓缓吊运出来。
那些货物包装各异。有巨大的、散发着浓郁土腥气和金属气息的木箱，箱体上甚至能看到沾着的些许未干涸的泥泞；有鼓鼓囊囊、用某种兽皮缝合而成的巨大皮囊，表面还带着粗硬的毛发；还有一些则是用特制金属容器密封的方匣，隐隐透出药草特有的清苦或奇异芳香。
“是矿石！还有药草！”码头上不乏眼力毒辣的老商贾，立刻从那独特的气息和包装判断出来，“看那箱子的成色和泥迹，像是刚从矿坑里起出来的原矿！品相绝对不低！那些皮囊里…嘶，好像是北地特有的‘赤血参’和‘冰须草’？还有那金属箱子，封得如此严实，怕是保存着极珍贵的灵药！”
“铁骑侯镇守荆北，那边可是有好几条巨大的矿脉和几处险地盛产稀有药草！看来这次是给帝都送年贡…不对，是给陛下送宝贝来了！” “怪不得要借锦鲤侯的锦帆舟！这些东西死沉死沉，价值连城，寻常船只可运不了，也容易遭人觊觎！” “看来这次进京的队伍，又要壮大了…”
凌峰默默看着。铁骑侯的突然到来，以及这批显然品质极高、数量庞大的矿石与药材，无疑给原本就复杂的进京队伍又增添了一重变数。这批物资的重要性，恐怕仅次于天衍重楼里那些流金沙。皇帝的胃口，比想象中更大！而汇聚在江陵府的力量，也越发庞杂。镇渊军、黑龙旗、天工阁匠师、各地贡品押运人员，如今又加上了铁骑侯及其麾下的边军悍卒…这趟水，越来越浑了。
铁骑侯熊悍并未在甲板上久留。监督着第一批货物安全卸下后，他便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龙行虎步地走下跳板，踏上了江陵府的土地。岸上等候的几名镇渊军将领和江陵府官员立刻迎了上去，态度恭敬中带着一丝畏惧。
熊悍只是微微颔首，并未与这些地方官员多做寒暄，目光如电般扫过码头，似乎在确认着什么。他的视线掠过人群，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凌峰也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锐利与压迫感，仿佛被无形的刀锋刮过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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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瀚沙戮天请大家收藏：()瀚沙戮天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凌峰立刻低下头，拉着小雀儿，自然地转过身，仿佛只是被阳光晃了眼，混入江堤上其他看热闹的百姓之中，朝着远离码头的方向走去。
“凌大哥，那个侯爷…好吓人。”小雀儿小声说，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感觉比敖统领…也不差多少？”她不知道具体境界，只觉得两人都像是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
“嗯。边军悍将，煞气自然极重。”凌峰低声道，脚步不停，“与我们无关。走吧，该回去了。”
铁骑侯的到来，如同在即将沸腾的油锅里又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接下来的两日，江陵府码头注定不会平静。各方势力的目光都会聚焦于此，暗地里的较量与试探只会更加激烈。他们这两个“天工阁匠役学徒”，最好的选择就是彻底消失在人海中，等待最终的启程。
两人没有再闲逛，径直返回了广源客栈。关上房门，窗外码头的喧嚣与骚动似乎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凌峰盘膝坐下，再次握住“破浪·寒髓”。冰冷的枪身传来沉静的力量感。他需要将状态调整到最佳，以应对数日后那必将波澜壮阔、凶险莫测的进京之路。
小雀儿也安静下来，拿出她的工具和材料，开始最后一次清点和整理她的瓶瓶罐罐、药粉毒镖。有了新采购的辅料和之前的珍贵收获，她的“家当”无论是数量还是威力，都已远超江上之时。
夕阳西下，余晖将江陵府的万千屋宇染成金红色。码头上，铁骑侯带来的锦帆舟依旧在忙碌地卸货，沉重的号子声隐隐传来。而更多的、来自荆州各地的贡品车队，也仍在络绎不绝地驶入江陵府大仓。
这座巨城，如同一个永不疲倦的巨人，正疯狂吞咽着无数物资与人力，为那场即将开始的、通往帝国权力核心的宏大远征，做着最后的准备。
休憩的时光已然结束。 风暴的脚步，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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