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长夜终明承薪火.孤途向远指河东

杜敏那干裂的嘴唇咧开一抹苦涩的笑容,比哭还难堪。

砖窑浓黑的烟尘呛得他弓起腰,剧烈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像刀割心扉,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得翻滚出来。

“可那最高点——”他费力地抬起那只像枯枝般的手臂,颤巍巍的手指固执地指向窑顶那根直刺青天的巨大烟囱。

一股浓黑的烟柱笔直冲天,似乎要挣脱尘世的束缚,撕裂那沉重的天空。

“总在天上!”他吐出这最后几个字,声音被咳嗽撕裂得支离破碎,渐渐消散在那炽热、带着硫磺味的空气中。

那根烟囱,黑黢黢的,宛如一只巨大的惊叹号,孤零零地矗立在浑浊的天幕之下,显得格外醒目。

那一夜,躺在集体宿舍的通铺上,凉凉的草席带着夜的寒意,透过窗棂,虫鸣织成一张密密麻麻、令人窒息的网。

姬永海在无尽的黑暗中摸索出那只硬壳的小本子,借着窗外稀薄的月光,月光冷得像冰水,缓缓流淌在粗糙的纸面上。

他用铅笔头用力地、沉重地写下:人生一世,恰似一道抛物线。

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面,发出“沙沙”的锐响。

写完后,他静静地望着那行字,在黑暗中久久不语。

烟囱的黑影、田老师佝偻的背影、那不顾一切向上的烟柱……在他眼前反复浮现、交错。

他猛然又添上一句,笔迹更加用力:然心之所向,非顶而何?力竭之时,犹指青天。

墨迹在惨淡的月光下,仿佛带着炽热的余温,令人难以忽视。

九月的凉意悄然降临,风中带着刀锋般的锐利,刮在脸上生疼。

姬永海挥动镰刀,收割着田里的玉米。

锋利的叶片在他裸露的臂膀上划出无数细小的血痕,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着。

他却觉得一种奇异的、近乎自虐的快感在心头泛起,仿佛要将这两年来积攒在心底的所有郁闷、困惑与愤怒,狠狠倾泻在脚下这片沉默而包容的土地上。

镰刀挥落,玉米秆应声倒伏,发出干脆的断裂声。

就在他奋力挥动镰刀,汗水模糊了双眼时,远处传来高音喇叭的声音骤然变调!

激昂的口号被哀婉沉重的哀乐取代!

那哀乐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又一遍,循环不息,将金黄的玉米地浸泡在无尽的悲恸之中。

连沉甸甸的玉米穗子也似乎难以承受那份沉重,垂得更低,仿佛在无声哀悼。

风停了,虫鸣也静止了,唯有那单调、沉重、铺天盖地的哀乐在天地间回荡,令人心头发紧。

姬永海握着镰刀的手僵在半空,寒意沿着脊背攀升,令人不寒而栗。

不远处,老林直起腰,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摘下那顶破旧的草帽,低头不语。

整个田野,只剩下那哀乐的回响和一片死寂的金黄。

最后一筐沉甸甸的玉米棒子被倒入晒场,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姬永海疲惫地坐在田埂上,汗水浸湿的粗布衣裳紧贴着汗津津的背脊,冰凉得令人心头一阵阵发凉。

他望着远处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福缘中学,操场上那些曾经耀眼的大字报,如今被秋风吹得七零八落,像褪了色、失了魂的纸蝶,在空旷的场地上徒劳地旋转,最终随风坠落在尘土里。

记忆猛然涌上心头,那天刚入学的情景,阳光曾如此慷慨明亮,洒满整个校园。

数学老师杜敏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出清晰的坐标系,飞扬的粉笔灰轻轻飘落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上,宛如撒下一片细碎的星辰。那画面,似乎隔着很远很远的时光。

“永海!姬永海!”有人隔着田垄大声呼喊,声音穿破傍晚的寂静,带着一种陌生而急切的语调。

是叫他立刻去公社,听新文件的安排。

他拖着像灌了铅似的双腿,缓慢而沉重地向回走,每一步都像在泥沼中跋涉,疲惫的感觉从骨缝里渗出。

路过那扇紧闭、斑驳的木门时,看到昊文正奋力撕扯着墙上的标语,红漆的碎屑沾满了他的手背,像凝固的血珠。

“永海!”昊文没有看到他,声音有些发颤,眼神中夹杂着期待和迷茫,

“听说以后……要恢复考试了?真的假的?”

姬永海没有马上回答。

旷野的风拂过他汗湿的额头,带来一丝凉意。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伸进口袋,紧紧握住那只硬壳的小本子,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那本子早已写满,密密麻麻地记载着数学公式、一些《论语》的片段、《水浒》人物的悲欢命运,以及从泥土和汗水中抠出来的农事真经。

纸页边缘被反复摩挲,卷曲如被潮水冲刷的贝壳内缘,却也因此浸润了油汗,泛出一种温润而内敛的光泽。

公社屋顶的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的哀乐终于停歇。

那一刻,天地似乎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仿佛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片刻之后,雄壮的《东方红》旋律骤然响起,声浪撞击着公社斑驳的土墙,激起一片火花,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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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河东与河西的故事请大家收藏:()河东与河西的故事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夕阳渐渐沉没在洪泽湖的水面上,洒下最后的炽烈光辉,将路边挺拔的白杨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

光影交错,明暗分明,仿佛一条刚刚画就、指向未知远方的起跑线,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姬永海站在那斑驳的光影中,一半在光中,一半在影里。

这一瞬间,那些被政治运动搅得天翻地覆、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

那些在泥泞和汗水中挣扎、在喧嚣中屈服的岁月。

那些在深夜孤灯下无声撕裂的心境,竟在他心头清晰如刻——

它们不是无序的碎片,而是在时光的暗流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悄然描绘出一条坚韧而沉默的轨迹。

那不是一条跌宕起伏、终将坠落的抛物线,而是一条沉默却笔直的线,起点牢牢钉在他脚下这片坚实的土地上,终点则隐没在那看不见的远方——传说中的河东,是物质的丰饶,更是精神的彼岸。

他将那本承载着无数思索与汗水的小本子紧紧藏在口袋里,仿佛那是握住自己炽热心跳的唯一方式。

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路旁的沟坎上,一丛丛野菊花正肆意绽放,金灿灿的花瓣在夕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就像有人用炽热的阳光,将生命的火焰肆意泼洒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

他想起母亲在厨房昏暗的油灯下轻声说过的话,朴素得像脚下的泥土,却沉甸甸得像一块磐石:

“不管啥运动,地总要种,日子总要过。”

就像这倔强的野菊花,根深扎在贫瘠的河西岸。

无论被多少脚步践踏,被多少风雨摧折。

待到明年春风再起,它们依旧会从泥土深处挺直腰杆,用最绚烂、最不屈的金黄,宣告生命轮回的伟力。

预示着河东河西那永恒流转、生生不息的秘密。

夕阳缓缓沉入洪泽湖浩瀚的水面,河西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粗粝而温暖,带着柴草燃烧的气息。

姬永海踏着这条光影交织的道路,脚下的土地坚实而沉默。

每一步都像踩在时代的脉搏上,感受到那深藏于泥泞与喧嚣之中的、属于土地的韧性与恒定。

那本紧贴胸口的小册子,是暗夜里的星图,是荒原上的界碑,是记录抛物线轨迹的坐标,更是指向河东那片希望的灯塔。

他走向的不仅是炊烟缭绕的家门,更是所有在泥泞中攥紧知识火种、在口号声中聆听土地心跳的人们共同的未来——

当野菊的金黄再次染遍河岸,那被时代洪流冲刷的尊严与求知之光。

终将在晨曦中冉冉升起,照亮前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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