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尾音在几场突如其来的雷雨中戛然而止。雨后的空气清冽了许多,梧桐叶上挂着水珠,在初显澄澈的秋阳下闪着碎光。蝉鸣稀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早晚微凉的、带着泥土与植物气息的风。“古今阁”工作室里,空调的使用频率降低,更多时候是开着窗,让自然的风流通。上一件剔红漆盒修复完成后留下的、那丝独特的大漆气味,也终于被秋风吹散,只余下工作室固有的、混合了纸张、木材与各类保护剂的宁静氛围。
工作台上空了几日。苏见远在整理漆器修复的详细笔记,绘制关键的工艺步骤示意图,尤其是处理化学损伤区域时那“视觉补偿”层的材料配比与施工心得。林微则专注于研究不同历史时期玻璃器(料器)的工艺特点与常见病害——这是她近期自学拓展的方向,因为之前接触较少,但预感到未来很可能会遇到。
预感有时很准。
这天上午,一位年轻女子有些犹豫地推开了工作室的门。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衣着简约,面容清秀,眉宇间却锁着一缕深重的忧色。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厚厚的羊毛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圆形物体,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易碎的梦境。
“请问……是苏老师、林老师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
“是的,请进。”林微放下手中的资料,迎上前。
女子走进来,目光快速扫过室内陈设,看到那些精密的仪器和墙面上挂着的部分修复前后对比照片时,眼中的犹豫似乎减轻了些许。她将怀中的包裹极其小心地放在铺了软垫的工作台上。
“我叫许晚晴。”她自我介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羊毛毯的边缘,“我……我想请你们看看这件东西,还有没有救。”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起勇气,开始解开层层包裹。羊毛毯下是一个硬纸盒,打开纸盒,里面塞满了柔软的白色絮棉。拨开絮棉,露出的物件让林微和苏见远都微微一怔。
那是一件玻璃器皿。更准确地说,是一件玻璃灯罩。
灯罩呈优雅的喇叭形,高约二十五厘米,口径约十五厘米,底部有收口,以便安装在灯座上。器壁很薄,透明度极高,近乎水晶。玻璃本身并非完全无色,带着一种极其浅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烟紫色,均匀而柔和。灯罩表面,用精细的磨砂和刻花工艺,装饰着缠枝西番莲纹,线条流畅灵动,在光线下会产生丰富的光影效果。风格明显带有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欧洲新艺术运动的影响,精致、柔美,充满自然主义的韵律感。
然而,这件本该玲珑剔透的玻璃灯罩,此刻却布满了令人心碎的裂纹。最严重的是从灯罩口沿向下延伸的三条主要裂纹,几乎贯穿了整个罩身,在底部收口处交汇。此外,还有无数细密的、蛛网般的次级裂纹遍布器身,尤其是在磨砂刻花的凹陷处,裂纹更加密集。灯罩虽然没有完全碎裂成块,但显然已经失去了结构完整性,全靠内部应力勉强维持着形状,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作一堆闪亮的碎片。更令人揪心的是,在灯罩中部,有一小块三角形的缺失,约指甲盖大小,碎片已佚。
许晚晴看着灯罩,眼眶迅速红了,她强忍着泪意,声音哽咽:“这是我曾祖母的嫁妆之一,听说是她父亲,也就是我的高外祖父,早年留学欧洲时带回来的。曾祖母非常珍爱它,一直用在她的床头灯上,直到她去世……后来传给了我母亲,母亲又给了我。我一直很小心,从来不敢用它,只是收藏着。前几天家里大扫除,我把它拿出来想擦拭一下,放在桌上,转身去拿东西,不知怎么……可能是碰到了桌布,也可能是地震(那天确实有轻微震感)……它就……就这样了。”她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我知道它可能不值很多钱,但对我来说,它是曾祖母留下的、不多的念想之一。看到它碎成这样,我……”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无助地看着苏见远和林微。
林微递给她一张纸巾,温声道:“许小姐,别急,我们先看看具体情况。”
两人戴上手套,凑近观察。裂纹极其复杂,尤其是那些细密的蛛网状裂纹,意味着玻璃内部存在巨大的应力。玻璃的修复,尤其是如此薄壁、大面积开裂且存在缺失的古董玻璃,是修复领域中的高难度课题。传统的粘接方法(如使用透明胶粘剂)对于简单断裂有效,但对于这种遍布全身的复杂裂纹网,几乎无能为力——胶水无法渗透所有细微裂纹,且会形成明显胶痕,严重影响美观和透光性。而现代的无影胶或紫外线固化胶,虽然透明度高,但固化时的收缩应力可能加剧原有裂纹,甚至导致新的破裂。
“玻璃的膨胀系数与修复材料必须高度匹配,”苏见远低声对林微说,“任何微小的温差或应力变化,都可能让修复功亏一篑。而且,要恢复其结构强度和光学性能,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的目标,或许只能是‘形骸的保全’——用最隐蔽的方式,将碎片粘合固定,使其恢复完整形态,能够静态展示,但不再具备使用功能,甚至不能频繁移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另类投诚请大家收藏:()另类投诚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林微点头,她之前查阅的资料也指向类似的结论。对于这类病害,有时会采用一种叫做“填充固化”或“裂纹稳定”的方法,使用折射率与玻璃非常接近的特殊树脂,在真空或压力条件下,让其缓慢渗透进裂纹网络,固化后起到“内骨骼”般的支撑作用,同时因为折射率接近,视觉上不易察觉。但这方法对树脂性能、操作工艺要求极高,且一旦实施,几乎不可逆。
他们向许晚晴详细解释了修复的难度、可能的方案(倾向于使用高折射率树脂进行渗透加固,并补全缺失部分)、预期的效果(恢复完整形态,可静态观赏,裂纹在特定光线下仍隐约可见,无法实际使用),以及存在的风险(操作过程中可能彻底碎裂,树脂老化问题等)。
许晚晴听得很认真,眼泪已经擦干,眼神变得坚定:“我明白。只要能把它重新拼起来,让它看起来还是完整的,能让我继续看着它,想起曾祖母,我就愿意尝试。至于不能再用……没关系,我本来也不敢用。费用不是问题,需要多久都可以等。拜托你们了。”
她留下了灯罩和联系方式,深深鞠了一躬才离开。
工作室里,那件布满冰裂纹般的玻璃灯罩,静静地躺在软垫上,像一颗凝固的、破碎的泪滴,又像一件来自旧日欧洲沙龙的精美遗骸。
“先做全面的断层扫描和应力分析,”苏见远决定,“我们需要清晰地了解每一条裂纹的走向、深度,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还要分析玻璃的具体成分和膨胀系数,以便寻找最匹配的修复材料。”
他们利用高精度的工业CT扫描仪,对灯罩进行了全方位扫描,得到了详细的三维裂纹模型。图像显示,裂纹网络比肉眼所见更为复杂,许多细微裂纹深入内部,甚至彼此勾连。主要的几条贯穿裂纹,宽度在几微米到几十微米不等。那个三角形的缺失边缘,也有细微的应力裂纹延伸。
成分分析(采用XRF和拉曼光谱无损检测)表明,这是一种钠钙硅酸盐玻璃,含有微量的锰(可能是导致浅烟紫色的原因),制作工艺精良,杂质很少。这有利于寻找折射率匹配的材料。
接下来是寻找和试验修复树脂。他们需要一种粘度足够低、能缓慢渗入微米级裂纹,固化后折射率与这种老玻璃高度接近(约1.52),硬度适中,耐老化,且固化收缩率极低的透明树脂。经过多方咨询和样品测试,他们选定了一种改性的、专用于珍贵玻璃文物修复的环氧树脂系统,其折射率经过调配可达到1.515左右,在可见光范围内与玻璃的差异极小,且具有极佳的耐黄变性和柔韧性。
但如何将树脂注入遍布全身的、错综复杂的裂纹网络,是另一个巨大挑战。浸泡法显然不行,灯罩内部中空,且树脂可能污染磨砂刻花表面。他们设计了一套精密的真空压力渗透系统:定制一个刚好能容纳灯罩的透明树脂浇筑模具(分体式,便于拆装),将灯罩小心固定其中,然后整体置入真空箱。先抽真空,尽可能抽出裂纹中的空气,然后在保持真空或低压状态下,将预热降低粘度的修复树脂,通过特制的多个注入口,缓慢引入模具,并施加轻微的正压,帮助树脂向裂纹深处渗透。整个过程需要精确控制温度、压力和树脂流速,防止因压力变化导致脆弱不堪的灯罩彻底崩解。
这是一次高风险的操作。他们先用一块有类似裂纹的现代玻璃工艺品进行了多次模拟实验,直到对流程充满把握,才决定对灯罩本体实施。
操作当天,工作室气氛凝重。灯罩被小心地固定在定制模具中,模具连接着复杂的管路和传感器。苏见远监控着真空度、温度和压力数据,林微负责操控树脂注入泵。树脂被预热到合适温度,呈现出蜂蜜般的质感。抽真空开始,仪表数字跳动。达到预设真空度后,林微启动注入泵,金黄色的树脂如同极其缓慢的生命之流,开始顺着注入口,在肉眼不可见的微观世界里,悄然渗入那些遍布灯罩全身的伤痕。
过程持续了几个小时。他们紧紧盯着各种读数,不敢有丝毫松懈。当树脂终于从预设的溢出孔微微渗出时,停止注入,开始缓慢释放压力,让树脂在毛细作用和残留压力下继续向最细微的裂纹深处填充。最后,将整个模具移入精密温控箱,进行长达48小时的低温柔性固化。
固化结束后,小心拆开模具。灯罩被取出,表面沾有一层极薄的、未渗入裂纹的树脂膜(这是预料之中的,后续需要清除)。但灯罩本身,那些原本触目惊心的、仿佛随时会散开的主要裂纹,如今被一种几乎看不见的物质牢牢“焊接”在了一起。整体形状完整,甚至可以用手轻轻握住(当然仍需极度小心)而不再有松垮欲碎的感觉。对着强光仔细观察,能看到裂纹处有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玻璃本体的光晕,这是折射率微小差异造成的,但在正常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另类投诚请大家收藏:()另类投诚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成功了……第一步。”苏见远长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是清除表面树脂膜和补全缺失。清除树脂膜需要使用特定的溶剂,配合极细的棉签和大量的耐心,一点一点擦拭,绝不能伤及磨砂刻花表面和已经渗入裂纹的树脂。这项工作又花费了整整两天。
补全那个三角形缺失,是另一项精细工作。他们用同样的修复树脂,调入极细的玻璃粉和微量色料,模拟出与原玻璃几乎一致的浅烟紫色和透明度。然后用微型工具,一层层填补塑形,每层都极薄,并用紫外灯局部固化控制形状。最后,打磨抛光,使补料表面光泽与周围玻璃协调。由于面积小,且位于纹饰相对简单的区域,补全效果相当理想,不仔细辨认几乎无法发现。
全部工作完成,已是两周后。
修复后的玻璃灯罩,被安置在一个特制的、内衬黑色绒布的圆形支架上。它亭亭玉立,线条优雅,浅烟紫色的玻璃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缠枝西番莲纹清晰灵动。那些曾经致命的裂纹,如今已成为其躯体内部隐秘的、已经愈合的“经脉”,只有在特定角度对着强光凝视,才能看到一丝丝极其细微的、蛛丝般的光影痕迹,仿佛是时光留下的、无法完全抹去的记忆刻痕。它不再是易碎的噩梦,而重新成为一件完整、静美、可供凝视的遗珍。
许晚晴再次到来时,几乎是屏住呼吸走近工作台。当她看到完好如初、静静立在支架上的灯罩时,整个人呆住了,眼泪无声地涌出,但这一次,是喜悦与释然的泪水。她伸出手,想触摸,又不敢,最终只是隔空轻轻描绘着灯罩的轮廓。
“它……它好像比原来更……更沉静了。”她哽咽着说,“那些裂痕,还在吗?”
林微打开一支强光手电,从侧面照射灯罩中部。在光束下,那些细微的、蛛网般的光影脉络隐约浮现,如同冰层下的纹理。
“还在,”苏见远诚实地说,“但它们已经被固定,不会再发展。你可以把它看作是这件器物经历的一部分,是它历史的一部分。”
许晚晴看着那些光影脉络,良久,轻轻点头:“嗯……像是曾祖母年轻时可能也有过的、看不见的伤痕。但它们让这件东西,更有生命的感觉了。”她擦干眼泪,郑重道谢,支付了费用,并坚持要额外支付一笔,说是“心意”。
她依旧用羊毛毯和纸盒,将灯罩极其小心地包裹好,抱在怀里离开,步伐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工作室里,秋阳正好,透过窗棂,在空气中划出明亮的光柱,微尘在其中缓缓舞动。
“玻璃这种东西,”林微望着窗外澄澈的天空,说道,“那么透明,那么脆弱,却能把光变得那么美。破碎了,好像就彻底完了。但有时候,用一种几乎看不见的方式,把那些破碎的‘记忆’重新编织起来,它还能继续盛放光。”
“嗯,”苏见远清洗着那些用于渗透修复的精密管路,“光的容器,记忆的载体。我们修复的,既是物理形态,也是光通过它时,那段被延续下来的、柔和的故事。”
秋风送爽,工作室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缕浅淡的、近乎虚无的烟紫色光影。下一件等待被“编织”或“接续”的时光之物,或许已经在路上了。而修复者的双手与心神,始终准备着,去迎接那些承载着不同光影与重量的、沉默的诉说者。
喜欢另类投诚请大家收藏:()另类投诚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