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渐有了力道,梧桐叶的边缘开始泛起微黄,偶尔有一两片提前告别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轻叩在工作室的窗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空气清透明澈,带着干爽的凉意,与夏日滞重粘稠的暑气截然不同。“古今阁”内,那抹修复玻璃灯罩后残留的、近乎幻觉的烟紫色光影,似乎也已被这洁净的秋风涤荡干净,只留下满室宁静。工作台光洁如鉴,等待着下一段故事的展开。
这一次,来访的并非收藏家、学者或寻常市民,而是一位穿着深蓝色工作服、袖口沾着些许木屑和涂料痕迹的中年男人。他身材敦实,手掌宽大粗糙,指缝间有洗不净的细微污渍,一看便是常年与木材和工具打交道的手艺人。他神情间带着一种焦急,又混杂着敬畏与不舍。他怀里抱着的东西,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粗布包裹着,形状不甚规则。
“老师傅,林老师,苏老师,”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我叫赵大勇,是‘永和木器厂’的。这次来,不是为我自己,是替厂里一位老师傅,来求你们救一样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将粗布包裹放在工作台上,解开结。里面露出的,并非预想中的精美木雕或家具构件,而是一把……刨子。
但这绝非寻常木工使用的刨子。它比常见的刨子更长、更宽,木质的刨身油光黑亮,呈现出一种历经无数摩挲后温润如玉的深栗色,那是长年累月汗水、手掌油脂与木头本身油脂共同浸润出的包浆。刨身线条流畅挺拔,毫无多余的装饰,却在每一个弧度和转角处,都透出一种经过千锤百炼后才有的、功能与美感完美结合的形式感。刨刀早已卸下,只留下光滑的刀槽。刨身两侧,被无数双手把握的地方,凹陷得极为明显,几乎能看到指骨的形状。在刨子尾部,阴刻着两个已有些模糊的小字:“恒心”。
“这是顾师傅的‘镇厂之宝’,也是他的命根子。”赵大勇指着刨子,语气充满感情,“顾师傅今年七十八了,是咱们厂,不,是咱们这一片儿最有名的木工老师傅。这刨子,是他师父亲手传给他的,据说他师父又是从更老的师傅那里得来的,年头至少得往民国以前数了。顾师傅用这刨子刨了一辈子的木头,大梁、门窗、家具、模具……啥都刨过。他说这刨子有‘灵性’,吃木深浅、出花粗细,顺手得心应手。”
他的手指拂过刨身那深深的握痕,声音低了下去:“可顾师傅前年中风了,手不听使唤,再也干不了活。这刨子,他就一直收在床头柜里,时不时拿出来摸摸。前几天,他孙子来看他,小孩儿不懂事,拿出来玩,不小心……从桌子上摔下来了。”赵大勇指了指刨子的前端。
苏见远和林微仔细看去。果然,在刨子前端靠近刀槽的位置,有一道斜向的裂纹,几乎将刨身前部三分之一处劈开。裂纹很深,且不规则,边缘有细微的木纤维翘起和缺失。除此之外,刨身其他部分也有不少陈年的磕碰划痕,但都无碍大体,唯有这道新裂,触目惊心,仿佛一个强健老人额头上新添的、致命的伤口。
“顾师傅当时就……”赵大勇摇摇头,眼圈有点红,“差点没背过气去。这几天不吃不喝,就盯着这裂了的刨子发呆。我们厂长,还有我们这些徒弟徒孙,看着心里难受。这刨子对顾师傅来说,不光是工具,是伴了他一辈子的老伙计,是祖师爷赏饭吃的凭证,更是他……他那一身手艺的魂儿。我们就想,能不能请高人给修修?不求它能再用,但至少,让它看起来是囫囵个的,让顾师傅心里能好过点。”
苏见远和林微肃然起敬。他们修复过无数珍贵文物,有宫廷御制,有文人雅玩,有异域珍宝,但眼前这件,或许是其貌不扬的一把旧刨子,却承载着一个普通工匠几乎全部的职业生命与精神寄托。这种价值,无法用金钱衡量。
他们仔细检查了裂纹。木材是硬木,很可能是柞木或枣木一类,密度高,油性大,因此才能形成如此深厚的包浆。裂纹斜穿木纹,部分纤维撕裂,但幸好没有完全断开,主体结构尚存。修复的关键在于如何将裂口牢固粘合,恢复其强度(至少是视觉和触觉上的整体感),同时尽可能不破坏那层珍贵的、承载着无数记忆的包浆。
“粘合本身不难,选择与木材相容性好、强度高、老化性能稳定的木工专用胶或文物保护粘合剂即可。”苏见远沉吟道,“难点在于,如何在上胶加压时,不损伤周围包浆,如何让胶痕尽可能隐蔽,以及……是否需要对其他磨损痕迹进行处理?还是保持原样?”
林微轻轻抚摸着刨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划痕和磕碰:“这些痕迹,每一道可能都有一个故事,是它‘工作’过的证明。我觉得,除了这道新裂需要处理,其他的,都应该保留。包括这层包浆,是它生命的年轮,动不得。”
赵大勇连连点头:“对对对!顾师傅肯定也是这意思。只要把这大口子给弄上,别让它看着快散了就行。其他的,原来啥样就啥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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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另类投诚请大家收藏:()另类投诚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明确了修复原则,他们开始制定方案。首先,需要对裂纹内部进行清洁,确保没有灰尘或油污影响粘合。他们用极细的针管,注入少量无水乙醇,轻轻冲洗裂缝深处,再用压缩空气吹出残余液体,最后用微型热风枪低温小心烘干。
接着是选择粘合剂。他们舍弃了快干胶,选择了需要加压固化的传统优质木工皮胶(动物胶)与一种现代改性环氧树脂结合的方案。皮胶韧性好,与木材亲和力强,但怕潮;环氧树脂强度高,稳定性好。两者结合使用,取长补短。他们将粘合剂调成合适的稠度,用细长的注胶针头,小心地注入裂缝深处,确保胶液充分浸润所有断裂面。
然后是最关键的加压固定。他们定制了一个与刨子形状吻合的软性夹具,内衬柔韧的硅胶垫,既能均匀施压,又不会在包浆上留下压痕。将涂好胶的刨子小心放入夹具,调整压力至刚好使裂缝闭合又不至于过度挤压导致木材变形或胶液过度溢出。整个夹具放入恒温箱中,让粘合剂缓慢而充分地固化。
等待固化的时间里,他们与赵大勇聊起了顾师傅和他的木器厂。赵大勇说,顾师傅手艺极精,尤其擅长修复古建筑木构和制作仿古家具,厂里很多绝活都是他传下来的。如今老师傅病了,年轻一代愿意沉下心学这辛苦行当的越来越少,厂子也在转型,做一些机械化程度更高的现代木制品。这把老刨子的断裂,在赵大勇看来,仿佛也象征着某种传统手艺时代的裂痕与艰难延续。
“顾师傅常说,好木工要懂‘木性’,顺纹理,借巧劲。这刨子在他手里,就像活的一样。”赵大勇感慨,“现在机器哧啦一下,啥都出来了,快是快,可总觉得……少了点味道。”
两天后,粘合剂完全固化。小心解除夹具,刨子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那道斜裂已经闭合,只有一条极其细微的、颜色略深的线,标记着曾经断裂的位置。溢出的少许胶液已经事先用溶剂清理干净。他们用极细的砂纸(目数极高)轻轻打磨了裂缝边缘少许翘起的木纤维,使其平滑,然后用自制的、与原有包浆颜色极其接近的蜡膏,在修复区域及其周边极薄地涂抹一层,并反复擦拭抛光,使得新旧区域在光泽和触感上尽可能协调。
修复完成的老刨子,握在手中,沉甸甸的,那层温润的包浆手感依旧。裂纹虽留有痕迹,但已牢牢愈合,整体恢复了完整与坚固。那些岁月的划痕、磕碰、深深的握痕,全都原封不动,仿佛在诉说着它陪伴主人经历过的无数个日夜,划过无数根木料,参与过无数件作品的诞生。
赵大勇看到修复后的刨子,激动得手都有些抖。“像,真像!就是多了条细线,不碍事,看着还更……更实在了!”他千恩万谢,按照之前商定的(远低于文物修复的)费用付了款,又留下了一小袋厂里自产的、带有清香的木屑,说是给工作室添点“木气”。
他依旧用那块旧粗布,将刨子仔细包好,像捧着一位痊愈的老友,步履匆匆却又无比稳妥地离开了。
工作室里,似乎萦绕起一丝极淡的、新鲜的木材香气,混着那股历经百年的、沉厚的包浆味道。
“我以前觉得,文物修复,修的是‘物’的‘文’——它的艺术、历史、工艺价值。”林微望着窗外渐黄的梧桐叶,若有所思,“但这把刨子……它似乎主要的价值,在于‘用’,在于它和一个具体的人、一段具体的生活、一门具体的手艺之间,那种血肉相连的关系。我们修复的,是这种关系的‘物证’。”
苏见远拿起桌上那袋木屑,轻轻嗅了嗅,是新剖开的松木味道,清新而富有生命力。“嗯。宫廷造办处的器物,代表的是时代审美的顶峰和极致工艺;文人书房里的东西,承载的是精神趣味和知识体系;而这把刨子,连接的是最朴素的劳作、生计,以及技艺在人与物之间的流动与沉淀。每一种连接,都值得被尊重和延续。修复它,或许也是在修复一种正在消逝的、人与物之间最直接、最深厚的纽带。”
秋风拂过,工作室里一片静谧。下一件等待修复的“物证”,或许连接着另一种生活,另一种记忆,另一种正在流逝或已经流逝的“纽带”。而修复者的使命,便是在这不断的相遇与修复中,轻轻抚平一些时代的折痕,让那些沉默的“物证”,得以继续讲述它们未被完全遗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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