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腾离开青石洼前往怀朔的第二天清晨。
春耕,开始了。
营地中央那片平整的空地上,流民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他们大多还揣着早晨刚领到的稀粥碗,脸上带着疑惑。从窝棚区、从刚搭好的木棚、从正在修建的工地上,两千多人在半个时辰内,黑压压地站成了一片。
李世欢站在一个临时垒起的土台上。土台不高,只比地面高出三尺,但足够让所有人都看见他。他今天没穿戎服,而是一身粗布短打,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侯二、司马达、周平站在他身后三步的位置,再后面是新加入的胡大和杜建。
晨风吹过,带着北地初春特有的寒意。人群很安静,只有孩子的啼哭声和几声压抑的咳嗽。
李世欢深吸一口气,开口了。他的声音浑厚,清晰地传到最外围:
“乡亲们!”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今天把大家聚到这里,只说一件事——春耕,要开始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一张张脸:“我知道,很多人心里在打鼓。营里的粮食还能撑几天?怀朔送来的耕牛够不够用?咱们这两千多人,能不能在这片荒地上种出够吃的粮食?”
他每问一句,人群里就有一阵轻微的骚动。这些问题,正是每个人心里最深的担忧。
“我现在告诉你们实话。”李世欢的声音提高了些,“粮食,还能撑一段时间。耕牛,只有十三头,五头老的,八头新的。铁犁头,二十五具。要垦的地,有三千亩。”
数字一个个砸出来,人群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有人脸色发白,有人摇头叹息。
“但是!”李世欢抬手,声音如铁,“咱们有两千双手!有会种地的老农!有会打铁的匠人!有从草原来的养马好手!还有昨天才加入咱们、但愿意一起吃苦的杜建兄弟和他的袍泽!”
他指着身后的五人:“这些人,加上我李世欢,再加上你们每一个人,咱们缺牛,就用人力拉犁!缺犁头,就用木棍掘地!缺粮食,就一天当两天干,早点把种子埋进土里!”
“从今天起——”他伸出三根手指,“三件事。”
“第一,开渠垦荒,人人出力。青壮男子下地,妇人做饭送水,半大孩子驱鸟拾柴,老人编筐制绳。只要是青石洼的人,只要是还能动、还能喘气的,都得为春耕出力。”
“第二,司马达先生会记‘筹算’。”李世欢侧身,让司马达上前一步,“什么叫筹算?就是你出了多少力,干了多少活,都记在木牍上。挖一丈渠,记一分;垦一亩荒,记三分;打制一件农具,记五分。每日登记,每旬公示。出力多者,筹多;出力少者,筹少;偷奸耍滑者,扣筹!”
人群的议论声大了。筹算的概念并不新鲜,但如此公开、系统地宣布,还是第一次。
“第三——”李世欢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一字一顿,“秋、后、按、筹、算、授、田。”
最后六个字,让空地上一片死寂,连孩子的哭声都停了。
授田?
在这个流民命贱如草的时代,在这个土地被豪强、官府层层把控的时代,一个流民营的将军,说要给流民授田?
“我知道你们不信。你们逃难这一路,见过太多许诺,也见过太多背叛。官府说安置,最后把你们赶进更荒的山沟;豪强说招佃,最后把你们当牲口使唤。你们凭什么信我李世欢?”
他缓缓走下土台,走到人群边缘,在一个蹲在地上的老汉面前停下。那老汉六十多岁,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空粥碗。
“老伯,您贵姓?”李世欢蹲下身,平视着他。
老汉吓了一跳,哆嗦着:“小、小人姓刘……”
“刘伯,您说,我李世欢来青石洼这几个月,可曾克扣过你们的口粮?可曾无故打骂过你们?可曾把老弱病残赶出营地任其自生自灭?”
刘伯愣了愣,摇头:“没、没有……将军还让人给病了的熬药……”
李世欢站起身,面向所有人:“我不说什么大话,不说朝廷恩德,不说官府仁义。我就说一件事——”
他指着脚下的土地:“这片地,是咱们一锄头一锄头开出来的;这些渠,是咱们一铲子一铲子挖出来的;这些窝棚,是咱们一根木头一根木头搭起来的。这青石洼的一草一木,都沾着咱们的血汗。既然如此,凭什么这地不能是咱们的?凭什么咱们流血流汗开出来的田,不能分给流血流汗的人?”
他的声音在晨风中回荡:“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秋后收成,按筹算多少,分田到户。上田、中田、下田,按筹算排序,自己挑。分到的田,只要你在青石洼一天,就归你种;只要你不卖、不荒,就能传给你的儿孙!”
“我李世欢,以这条命担保,若违此言,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人群彻底炸开了。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跪下来磕头,有人互相抓着胳膊摇晃。那个刘伯老泪纵横,碗掉在地上摔碎了都不自知。几个妇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年轻汉子们攥紧了拳头,眼睛里烧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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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欢重新走上土台,等了好一会儿,人群才渐渐安静下来。他这才看向站在土台侧边的孙腾,孙腾今天也来了,穿着官服,但一直沉默地站在阴影里。
“孙大人。”李世欢拱手,“您是朝廷派来的监营使,是青石洼的见证。请您给乡亲们说几句话。”
这是为了保障。
孙腾整了整衣冠,走上土台。他看着下面两千多双眼睛,那些眼睛里还残留着刚才的激动,但看向他时,明显冷淡了许多。
“诸位父老。”孙腾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庄重而亲和,“本官孙腾,奉怀朔镇将府之命,监营青石洼。适才李将军所言,正是朝廷《营田令》之精义,亦是镇将大人抚恤流离、安边垦殖之德政。”
他顿了顿,“朝廷知北镇艰难,故准流民编户垦荒。只要诸位勤勉耕作,安分守己,秋后自有田亩授下。此乃皇恩浩荡,亦是镇将大人……”
“孙大人。”一个声音忽然打断了他。
是人群中的一个汉子,三十来岁,脸上有疤。孙腾记得他,登记时叫赵七,自称怀朔镇人,识字。
“赵七,你有何话?”孙腾保持着官仪。
赵七挤出人群,走到土台前:“小人就想问一句:朝廷的《营田令》,可规定了每亩要交多少租税?可规定了耕牛死了要赔多少?可规定了遇到蝗灾旱灾,官府给不给减免?”
一连三问,句句尖锐。
孙腾脸色微变。他当然知道答案——《营田令》细则里,租税是产量的三成,耕牛死了照价赔偿,灾年……灾年不减
但他不能这么说。
“《营田令》自有章程。”孙腾含糊道,“届时本官自会宣示……”
“那小人再问一句。”赵七不依不饶,“若是秋后收成了,官府来人说这地不是咱们的,要收回去,怎么办?若是镇将府换了人,不认孙大人您今天的许诺,怎么办?”
人群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盯着孙腾。
孙腾的额头冒出了细汗。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他代表朝廷,代表官府,但在这些流民心中,朝廷和官府正是让他们流离失所的元凶。他的官服、他的官话,非但不能增加信服力,反而成了隔阂。
“这……”孙腾看向李世欢,眼神里带着求助。
李世欢适时上前一步,拍了拍赵七的肩膀:“赵七兄弟问得好。所以,咱们不能光指望朝廷的文书,得靠自己。”
他转向所有人:“地,是咱们自己开出来的;粮,是咱们自己种出来的。只要咱们这两千多人抱成团,只要青石洼的男儿手里有锄头也有刀枪,谁敢来抢咱们的田,咱们就跟谁拼命!”
“对!拼命!”侯二第一个吼出来。
“拼命!拼命!”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吼声。
孙腾站在台上,看着下面群情激愤的流民,看着站在他们中间、如同磁石般吸引着所有人目光的李世欢,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他明白了,这是李世欢的“阳谋”了。
让他这个监营使站在台上,不是为了让流民感激朝廷,而是为了让所有人看到,朝廷的代表就在这里,但真正能给他们希望、能带他们拼命的,是李世欢。
他是见证者,不是施恩者。
大会在震天的口号声中结束了。流民们没有散去,而是在各队队正的带领下,直接开赴工地。侯二带着青壮去挖最后两段水渠,胡大带人去北坡牧场继续建围栏,杜建的巡骑队上马出营巡逻,妇孺们也开始忙碌,洗菜、烧水、缝补、编筐。
李世欢走下土台时,孙腾跟了上来。
“将军方才……为何不帮本官解围?”孙腾的声音有些低沉。
李世欢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大人,您觉得,我说一句‘孙大人说得对’,他们就会信吗?”
孙腾沉默。
“那本官这监营使,究竟有何用?”孙腾的语气里有一丝自嘲。
“有大用。”李世欢正色道,“没有大人,青石洼就是非法流民营,随时可能被剿。没有大人的官印,咱们去怀朔要不到一粒粮、一头牛。没有大人站在这里,我刚才说的‘授田’,就是聚众谋反。”
孙腾怔住了。
“那赵七所问……秋后若真有变故?”孙腾低声问。
“所以咱们得快点。”李世欢望向正在远去的人群,“快点把地种好,快点把粮收上来,快点让青石洼壮实起来。等咱们有五千人、一万亩地、一千兵的时候,谁想动咱们,都得掂量掂量。”
他转过头,对孙腾笑了笑:“到时候,大人的政绩,可就不止是‘督导营田’了。”
孙腾心中一动。他听懂了言外之意,如果青石洼真能壮大,他这个监营使的功劳,将远超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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