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欢站在新修好的了望台上,看着下方,两千多人被编成四十个“垦队”,每队五十人,由侯二挑出来的队正领着。挖渠的、平整土地的、赶着那十三头耕牛犁地的,还有用简陋木耙子一点点耙碎土块的老弱妇孺,所有人都在干活。
从春耕算起,已经过去整整二十七天。
“将军,北坡的五百亩已经全部下种了。”司马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按您吩咐,种的都是耐寒的粟。南坡那三百亩水浇地,一半种了麦,一半留作菜圃。”
李世欢没有回头,目光依然投向远处:“渠水够用吗?”
“够。您设计的那套‘连环蓄水池’起了大作用,山泉引下来,先蓄满三个大池子,再分级往下放。这几日天气回暖,雪水融化,池子都是满的。”司马达顿了顿,“只是……怀朔拨来的种子,只够种八百亩。剩下的两千二百亩,咱们用的是流民自己带来的杂种,还有从附近村落换来的陈年旧种。”
“出苗率如何?”
“粟种能出七成,麦种只有五成。那些杂种……不好说,有的田里稀稀拉拉,有的倒是长得旺。胡大从草原带回来的那种‘野糜子’,居然在北坡的石滩地上冒了头。”
李世欢终于转过身。他脸上沾着泥点,手上有好几处新磨出的水泡,但眼睛亮得吓人。
“够了。”他说,“只要有三成地能收上来,今年冬天就饿不死人。有五成,就能站稳脚跟。有七成……”他顿了顿,“咱们就能跟怀朔谈条件。”
司马达欲言又止。
“说吧。”李世欢走下了望台,往营区中央的土屋走去。
“将军,属下核算过。”司马达跟上他的脚步,声音压低了,“就算一切顺利,风调雨顺,秋后总收成……大概在八千石到一万石之间。按您承诺的‘按筹算授田’,再扣除营里必须留存的种子、口粮、应急储备,能分下去的最多四千石。折算成田亩,平均每户能分到的,不会超过二十亩下田。”
“二十亩……”李世欢推开土屋的门。
屋里坐着三个人。侯二正用磨石打磨一把镰刀的刃口,周平在整理一堆写着人名的木片,新加入的杜建则盯着墙上挂的一张简陋的羊皮地图,那是青石洼周边五十里的地形。
“二十亩地,够一户五口人吃吗?”李世欢问。
杜建抬起头,“不够。”杜建的声音沙哑,“北地寒,亩产低。二十亩下田,年景好时能收四十石粟,刚够五口人糊口,还得掺杂粮、野菜。若遇灾年,颗粒无收也是常事。”
“所以咱们得让亩产上去。”李世欢在粗木凳上坐下,“司马先生,你记一下:第一,所有粪肥集中使用,优先保证南坡那三百亩水浇地。第二,组织妇人孩子去山里捡鸟粪、挖腐土。”
李世欢说,“胡大呢?”
“在牧场盯着那几头母牛下崽。”周平接话,“有两头怀了犊,就这几天。”
“等他回来,告诉他,牛粪、马粪不准随便烧了取暖,全部归拢到积肥坑。还有,让他带人去北边的草甸子,多割些野苜蓿回来,那东西肥地。”
司马达飞快地记录着。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孙腾撩开粗麻布门帘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倦色,官服的下摆沾满了泥浆。
“孙大人。”李世欢起身拱手,“今日巡视,可还顺利?”
孙腾摆摆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自己倒了碗凉水灌下去。这一个多月,这位监营使的变化肉眼可见,原本白皙的脸晒黑了,手上也起了茧子,官服经常一穿好几天不换,袖口磨得发亮。
“北坡第七垦队,有人打架。”孙腾抹了把嘴,“为争一头牛。两个队都说该轮到自己用,差点动了锄头。本官……我去调停,罚他们全队今晚加挖十丈渠。”
李世欢看向侯二。
侯二点头:“俺去处理。”起身出去了。
“还有,”孙腾从怀里掏出一卷文书,放在木桌上,“怀朔刚送到的。镇将府行文,要求各戍点、营田区,在五日内上报夏粮预估产量。”
屋里静了一瞬。
李世欢慢慢拿起那卷文书。外面用朱砂写着“急递”二字,封口盖着怀朔镇将府的铜印。他拆开细绳,展开里面的麻纸。
文书是标准的官府行文格式,开头是“怀朔镇将府令”,正文要求“各戍主、营田使速核实地亩、墒情、种粮,据实预估今夏收成,造册详报”,落款是镇将段长的签名。
“据实预估……”李世欢轻声重复这四个字。
“李将军,”孙腾看着他,“这是怀朔镇每年的惯例。春耕后,镇将府要汇总北边各戍点、营田的预估,造册上报北道行台。行台再核验汇总,转呈并州刺史府。朝廷的度支尚书衙门,最终会根据各州报上的数字,来核定北边诸镇的军粮额度、漕粮调拨。”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复杂:“咱们青石洼报上去的数,会和其他戍点的数加在一起,成为段将军今年政绩考课的一部分,证明他在镇守期间,垦田多少、增户几何、能自给多少军粮。所以这数字,马虎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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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马奴的帝王路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若预估不准呢?”周平忽然问。
孙腾苦笑:“若秋后实收少于预估,镇将府在行台那里便是‘虚报冒功’;若多于预估……倒也无妨,算作‘超额完成’。只是——”
“只是什么?”李世欢抬眼。
“只是行台和州府那帮老爷,会根据你今年的实收,来核定怀朔镇明年的‘军粮征额’。”孙腾叹了口气,“怀朔镇今年自产粮若是一万石,明年州府可能就只拨九千石漕粮。所以边镇的惯例是,往少了报,留有余地。”
李世欢把文书推回孙腾面前:“那孙大人觉得,咱们该报多少?”
孙腾没说话,手指在木桌上敲了敲,看向司马达:“司马先生,你核算的数字是多少?”
司马达迟疑了一下,看向李世欢。
“直说。”李世欢道。
“按目前播种的一千五百亩计算,”司马达翻动文书,“粟田八百亩,风调雨顺下,亩产约一石半,共一千二百石。麦田三百亩,亩产一石,共三百石。杂粮田四百亩,亩产难估,按半石算,共二百石。总计……一千七百石。”
“一千七百石……”孙腾喃喃重复,“两千多人,开垦三千亩地,就预估一千七百石?平均每亩不到六斗?”
“咱们种子不足,地是新垦的,肥力不够。”司马达解释,“这已经是往好了算。”
孙腾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李将军,你我相识一场,有些话,本官就直说了。”
“大人请讲。”
“这一千七百石,不能这么报。”孙腾的手指在文书上点了点,“你要真报这个数,段将军会怎么想?镇将府拨了种子、耕牛,让你安置两千流民,结果你预估的亩产连《北魏田令》里新垦地最低的‘亩产一石’都达不到?这会让人觉得,要么你李世欢无能,要么……你青石洼根本就没用心耕种。”
李世欢静静听着。
“但若往高了报呢?”孙腾继续说,“你报三千石、四千石,秋后万一收不上来,那就是欺瞒上官、虚报政绩。段将军最恨这个。去年有个戍主,为了讨赏,把产量预估报高了五成,结果秋后遭了蝗灾,连预估的一半都没收到。段将军一道军令,那人现在还在矿场服苦役。”
土屋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杜建忽然开口:“所以报多报少,都是死局?”
“倒也不是。”孙腾看向李世欢,“李将军,你可知为何每年预估,都是‘惯例’,却又人人头疼?”
李世欢摇头。
“因为,你报的数,不光是数字,还是态度。你报得低,显得踏实稳重,但也显得平庸无能。你报得高,显得雄心勃勃,但也显得浮躁冒进。关键不在于数字本身,而在于……秋后你能不能圆回来。”
“大人的意思是……”
“你要让段将军觉得,你报得谨慎,但实际能做得好。”孙腾身子前倾,“比如,你预估一千七百石,但秋后收了两千五百石,这就是‘远超预期’,是大功。但如果你预估两千五百石,秋后只收了两千石,那就是‘未达预期’,是过错。”
“所以,该往低了报。”
“低,但不能太低。一千七百石是底线,不能报。依我看……可以报两千石。这个数,比你的实际测算高一些,显得你有信心;但又比真正可能的上限低,留出了余地。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如果秋后真能收两千五百石,你就在‘预期’之上多出了五百石。这五百石,就是你的‘余地’。你可以用它来打点上下,巩固营盘,甚至……私下分给流民。”
李世欢想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孙大人,”他说,“您来青石洼一个月,变了。”
孙腾一愣:“何处变了?”
“一个月前,您只会说‘朝廷法度’、‘镇将威严’。现在,您会算账了。”
孙腾随即叹道:“本官这个监营使,若连账都算不明白,怕是早被这青石洼的尘土埋了。”
“那就报两千石。”李世欢拍板。
“不过……”孙腾又露出难色,“这文书上去,户曹那关不好过。户曹参军张铭,是段将军的心腹幕僚,这人精明刻薄,最爱抠数字。他看到青石洼垦田三千亩,却只预估两千石,必定会质疑。”
“他会如何质疑?”
“他会说,按《北魏田令》,新垦田亩产额定一石。三千亩,就该估三千石。你只估两千石,要么是地没垦到位,要么是种没播足,要么……就是你李世欢懈怠公务、敷衍了事。”
李世欢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他问:“张参军可曾来过北地田间?”
孙腾一愣:“他是文官,常年待在怀朔城里,最远就到过镇将府旗下的几个官庄。”
“那他可知,新垦生地,头三年根本达不到额定产量?”
“他知,但……”孙腾摇头,“官府文书,只认章程。”
李世欢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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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马奴的帝王路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那就让他认不得。”他说。
“何意?”
“孙大人,您方才说,预估产量不光是数字,还是态度。”李世欢停在孙腾面前,“那咱们就在‘态度’上做文章。文书照报两千石,但附上一份《青石洼垦殖难情详陈》,把咱们的难处,种子不足、耕牛老弱、流民初聚不谙农事、北地春寒影响出苗,全都写上去。写得细,写得苦,写得……让段将军看了,觉得咱们是在绝境里求生存。”
孙腾的眼睛慢慢亮了。
“这是以退为进……”孙腾喃喃道。
“不。”李世欢摇头,“这是实话。咱们确实难,但咱们也确实在拼命。把难处摆出来,把决心也摆出来。张参军若还要抠着那‘额定一石’不放,那就是不体恤边镇艰辛、不察下情。段将军看了,会怎么想?”
孙腾深吸一口气:“段将军最烦底下人报喜不报忧,也最恨洛阳那套不切实际的章程……他若看到咱们既说实话、又表决心,反而会高看一眼。李将军,此策甚妙!”
“只是这《难情详陈》,须得孙大人亲笔。”李世欢拱手,“您是监营使,您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写出来才真切。而且......”
他顿了顿,“而且这份详陈,是写给段将军看的,不是给张参军看的。您得让段将军觉得,您这个监营使,既看到了实情,又懂得顾全大局。”
孙腾沉默片刻,点头:“好,本官来写。”
“另外,”李世欢看向司马达,“从今日起,每日用工、进度、遇到的难处,全都详细记录,越细越好。这些,将来都是咱们的‘实据’。”
“属下明白。”
孙腾忽然想起:“对了,还有一事。这预估文书,五日内必须送达怀朔。”
“来得及。”李世欢看向窗外。
天色已近黄昏,垦田的流民开始陆续收工回营。炊烟从各处升起,空气中飘着粥食的香气。
“周平。”李世欢唤道。
“在。”
“你去趟怀朔。”李世欢转身,“不必等文书,现在就出发,明天晌午前必须赶到。去找司马子如先生,把咱们预估两千石的事,口头先禀报他。就说,这是孙大人和我商议后的谨慎之数,望他在镇将面前,代为陈情。”
周平起身:“明白。”
“还有,拿一些绢帛和皮货带给司马先生”
周平转身往外走,下去准备去了。
“杜建。”李世欢又叫住正要离开的杜建。
“将军。”
“派两个机灵的弟兄,跟周平一起去。到怀朔后,不必进城,在城外驿馆守着。一旦镇将府对咱们的文书有什么消息,立刻飞马回报。”
“是!”
两人前后脚离开土屋。
屋里只剩下李世欢、孙腾和司马达。
孙腾看着李世欢,忽然叹了口气:“李将军,你可知,你现在做的这些事,操控预估、打点上官、预留余地,在朝廷眼里,叫什么吗?”
“叫什么?”
“叫‘擅权’,叫‘结党’,叫‘边将坐大’的前兆。”孙腾的声音很轻,“若在太平年月,凭这几条,就够抓你下狱了。”
李世欢笑了。
他走到门边,撩开门帘。外面,流民们正排着队领晚上的粥。
“孙大人,您看他们。”李世欢说,“几个月前,这些人是什么样子?面黄肌瘦,眼神麻木,随时可能冻死、饿死,或者变成土匪,再去祸害别人。现在呢?他们每天干活十二个时辰,手上全是血泡,腿上全是泥,但能吃得上饭。”
他转回身,看着孙腾:“您问我知不知道这是‘擅权’。我知道。但我更知道,如果我不‘擅’这个权,如果我只按朝廷那套慢吞吞的章程来,这些人等不到秋天,就会重新变成流民、变成饿殍、变成北地的白骨。”
孙腾无言。
“怀朔镇的章程,是给太平年景用的。”李世欢的声音低沉,“可这北地,早就不是太平年景了。柔然人年年南下,边镇军户逃亡,土地荒芜,民生凋敝。这个时候,还抱着死章程不放,那是等死。”
他走回桌边,给自己倒了碗水:“我李世欢不想死,也不想让这两千多人死。所以,我得用我的法子。预估产量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秋收、分田、征兵、筑城……每一步,我都得在镇将府的章程里,找出能走通的路。如果找不到......”
他抬眼,目光如刀:“我就自己踩一条出来。”
孙腾怔怔地看着他,许久,苦笑一声:“李将军,你这话……大逆不道。”
“那就请孙大人,”李世欢举起水碗,“要么现在就回怀朔,参我一本。要么……就帮我把这条路,踩得更实一些。”
孙腾沉默。
屋外的喧闹声隐隐传来,那是流民们在唱一首乡谣。歌声粗粝,却透着股蛮横的生命力。
孙腾也端起自己那碗水。
“本官……”他顿了顿,“我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青石洼垦殖安民,乃是镇将府委派的正务。本官在此,自当尽心履职。至于这路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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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马奴的帝王路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他看着李世欢,“在怀朔镇,段将军的话才是章程。赵副将再精于计算,还得看段将军如何权衡全局。而段将军要权衡的,从来不只是数字。”
他没有碰碗,只是仰头把水喝干。
然后起身,整了整沾满泥浆的官服。
孙腾说,“那份《难情详陈》,本官今晚就写。要写得……让段将军看了,既知道咱们的难,又看到咱们的志。”
夜色渐深。
孙腾屋里的油灯亮了一整夜。李世欢巡完营回来时,还能看见窗纸上伏案疾书的身影。
他静静看着。
侯二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
“将军,俺听周平说了。”侯二的声音压得很低,“咱们真要报两千石?万一秋后收不到呢?”
“收得到。”李世欢说。
“您就这么肯定?”
李世欢没有回答。
他抬起头,看向北方的夜空。星河低垂,仿佛伸手可及。
“侯二,你记得黑风峡那一仗吗?”李世欢忽然问。
“记得。咱们几十个人,对三百多马匪,所有人都说必死无疑。”
“结果呢?”
“咱们赢了。”侯二咧嘴,“因为您带着咱们,绕到他们屁股后面,放了那把火。”
“对。”李世欢轻声说,“打仗是这样,种地是这样,跟镇将府打交道……也是这样。不能硬碰硬,得找到那条别人看不见的路。”
他拍了拍侯二的肩膀:“去睡吧。”
侯二点头,转身没入黑暗。
李世欢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孙腾屋里的灯熄灭。
他这才往回走。
夜风拂过青石洼,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远方的田野里,那些刚刚破土的种子,正在黑暗中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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