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借粮

残冬的寒意尚未褪尽,戈壁上的风依旧刮得人脸颊生疼,但空气中已隐约能嗅到一丝泥土解冻的潮湿气息。向阳的坡地上,积雪开始消融,露出下面枯黄坚硬的草根。青石洼营墙外新挖的几条排水沟里,浑浊的雪水潺潺流淌,带着冰碴,奔向低洼处。

这是个寻常的初春清晨。营地里炊烟袅袅,士卒们正在用朝食,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修缮营具的、照料马匹的、检查农具的、继续挖掘地窖的……经过一个冬天的整顿和以工代赈,营地显得井然有序,甚至比去年秋末时还要规整些。新收容的流民们大多瘦弱,但眼神里已少了初来时的绝望麻木,都在专注于手头的活计。

李世欢站在营墙的望楼上,看着营内景象。他刚和司马达一起巡视完粮窖和流民登记册,心中正在盘算着开春后的农事安排。去岁留下的种子要清点,新垦的田地要规划轮作,水渠也得趁化冻时抓紧整修……千头万绪。

“将军,”司马达站在他身侧,低声道,“按眼下存粮和消耗,若不再新增流民,撑到夏收应无大碍。只是,若段将军那边再抽调人手去修烽燧或是协防,我们的劳力就又紧张了。”

李世欢点点头,没说话。冬防巡防带来了些缴获和名声,但也消耗了不少存粮和人力。段长虽然嘉许,但至今未有实质性的封赏或补充下来。他心中那根弦,一直绷着。

就在这时,营墙外负责了望的士卒忽然吹响了竹哨,短促的三声,表示有身份不低的骑队从南面官道接近。

李世欢和司马达同时转头望去。

只见南面地平线上,几个黑点正迅速扩大,变为十余骑。马蹄踏在尚未完全化冻的硬土上,发出沉闷的嘚嘚声,卷起一道淡淡的烟尘。当先一骑打着怀朔镇将府的旗帜,玄底赤边,在初春苍白的天光下格外醒目。

李世欢的眼皮跳了一下。

“是镇将府的信使。”司马达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寻常公文传递,不会动用这样的骑队,更不会在清晨这个时辰急匆匆赶来。

李世欢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转身走下望楼:“开营门,准备迎接。”

当信使队伍抵达营门外时,李世欢已带着司马达、周平、侯二等人在门前等候。信使共十二人,皆着镇城兵服,佩刀挎弓,风尘仆仆。为首的是个三十余岁的军官,面白无须,眼神冷淡,正是镇将府中常负责传令的亲信队主,姓王。

王队主勒住马,目光在李世欢等人脸上扫过,并未下马,只是微微颔首:“李戍主。”

“王队主远来辛苦。”李世欢拱手,态度恭谨,“请入营歇息用饭。”

“不必了。”王队主语气平淡,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暗花笺书写的文书,纸质挺括,在晨光下隐约可见暗纹。他双手展开文书,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

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句清晰,带着公事公办的冰冷质感,在安静的营门前回荡,“怀朔镇将府令:”

“查,青石洼戍主李世欢,去岁勤勉屯垦,增粮足食;冬主动巡防,击溃柔然游骑,斩获颇丰。忠勇可嘉,勤勉可表。特擢授‘怀朔镇北面巡防副尉’之职,仍领青石洼戍主事,望戒骄戒躁,再立新功。”

“另,今冬酷寒,各戍皆艰,镇城粮储不继,同袍饥寒交迫。闻青石洼去岁丰稔,存粮尚裕。值此艰难之时,正宜同舟共济。兹命青石洼戍暂借粮五百石于镇城,以济燃眉。此乃军令,着李戍主接令后,即刻清点筹办,三日内运抵镇城粮仓,不得有误。”

“怀朔镇将,段。”

“大魏熙平三年,二月初四。”

文书宣读完毕,营门前一片死寂。

只有风声,卷着还未散尽的寒意,从众人身边刮过。

侯二的眼珠瞪得滚圆,脸上先是错愕,随即涨红,胸膛剧烈起伏,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身旁的周平死死按住了胳膊。

司马达眉头紧锁,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五百石!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飞快地心算着营中现存粮草、每日消耗、距离夏收的时间……越算,心越沉。

周平同样面色凝重,但他更多是警惕地观察着信使和周围士卒的反应。营墙上有不少士卒听到了宣读,此刻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疑不定地望过来。

李世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惊讶,平静得如同冻住的湖面。只有离他最近的司马达,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王队主将文书卷起,递向李世欢,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等待他接令。

时间仿佛凝固了片刻。

然后,李世欢上前一步,双手接过文书。他的动作很稳,甚至称得上恭敬。他展开文书,目光在那些熟悉的、属于段长私印的印文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看向王队主。

他忽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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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马奴的帝王路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那笑容很淡,像是初春冰面上掠过的一丝微光,转瞬即逝,却让王队主没来由地心头一紧。

“请回复段将军,”李世欢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李世欢领命。三日内,粮食必送至镇城。”

王队主明显愣了一下。他预想过李世欢可能会争辩、会诉苦、会讨价还价,甚至想过对方会因愤怒而失态。唯独没料到,会是如此干脆利落地领命。这反而让他准备好的、诸如“军令如山”“大局为重”之类的说辞,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李戍主深明大义。”王队主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语气缓和了不少。

“份内之事。”李世欢微微躬身,态度恭顺。但他随即抬起头,目光直视王队主,仿佛真的只是困惑不解,“不过,卑职有一事不明,斗胆请教使者,还望指点。”

王队主皱了皱眉:“李戍主请讲。”

李世欢举起手中的文书,指着“借粮五百石”那行字,“这‘借’字,何解?是朝廷向青石洼借,还是怀朔镇将府向青石洼借?文书之上,可有朝廷度支部门的押署、印信?又或者,约定了归还期限、利息几何?”

他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看着王队主:“若无这些,卑职账目上,这五百石粮食……该记为‘损耗’,还是‘捐输’?日后若有上官核查,卑职该如何交代这凭空少了五百石存粮?毕竟,戍堡粮储,关乎边防守备,非比寻常,账目须得清楚明白,方能对朝廷、对将士有个交代。”

话音落下,营门前更加寂静。

风似乎都停了。

王队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他死死盯着李世欢,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年轻的戍主。

这番话,看似谦卑请教,实则是绵里藏针,句句诛心!

每一问,都点在要害上。每一问,都让王队主无法回答。

因为他知道,这文书上只有段长的私印。没有朝廷度支部门的任何手续。所谓“借”,根本就是无息无期、甚至可能无还的强征。李世欢若真在账目上记“借”,将来就是一笔永远要不回来的烂账;若记“损耗”或“捐输”,那就是承认这次索取的不合规,并将压力和责任部分转移给了下令的段长。

好厉害的一招!王队主心中凛然。这个李世欢,绝非易与之辈!

“李戍主,”王队主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是段将军的亲笔手令!怀朔镇内,段将军的话,就是规矩!你只需遵令行事即可,何必多问?”

这话已是极重的敲打,暗示李世欢不要不识抬举。

李世欢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立刻深深躬身,态度愈发恭顺,甚至带着一丝惶恐:“卑职明白!卑职失言,望使者海涵!方才只是担忧账目不清,恐日后误事,绝无他意!粮食,三日内必到!请使者放心,也请转告段将军,李世欢……绝不敢忘本!”

王队主看着他低垂的头颅,心中的警惕却丝毫未减。此人能屈能伸,反应极快,方才那番犀利的质问转眼就能变成惶恐的请罪……城府之深,实属罕见。

他冷哼一声,不再多言,拨转马头:“既如此,我等便回镇城复命了。李戍主,好自为之。”

“恭送使者!”李世欢躬身行礼。

十二骑扬起尘土,沿着来路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初春荒凉的原野尽头。

直到再也看不见骑队的影子,李世欢才缓缓直起身。他脸上的惶恐和恭顺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关营门。”他淡淡道,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心中一凛。

沉重的营门缓缓合拢,将内外隔绝。

“将军!”侯二再也忍不住,挣脱周平的手,冲到李世欢面前,眼睛赤红,“五百石!那是咱们差不多一半的存粮!给了他们,咱们这些人,还有那些流民,拿什么撑到夏收?这是要咱们的命啊!”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粮食就是命,这个道理,在边镇比任何律法都深入人心。

司马达惨笑一声,声音干涩:“段将军这是……要抽咱们的血,去补别处的疮。给了,咱们伤筋动骨,能不能熬过去全看天意;不给……便是违抗军令,顷刻间就是灭顶之灾。”

周平脸色铁青,拳头紧握:“好一个‘借’粮!好一个‘同舟共济’!这分明是明抢!”

李世欢没有说话。他握着那份暗花笺文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环视了一圈周围士卒们那一张张或愤怒、或恐惧、或茫然的脸。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可怕:

“给。”

众人都是一愣。

“足额足秤,三日内,送到镇城。”李世欢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目光扫过侯二、司马达、周平,以及每一个能听到他声音的士卒,“一粒,都不能少。”

“将军!”侯二急得几乎要跳起来。

李世欢抬手,制止了他。

他停顿了一下,“他们今天能‘借’粮,明天就能‘借’马,后天就能‘借’我们的兵器甲胄,大后天……就能‘借’我们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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