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系统挤压

怀朔镇的冬天,来得格外酷烈。

自十月起,北风便一日紧过一日,进入腊月后,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将天地间染成一片苍茫的素白。远山、荒原、戍垒、土路,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连怀朔镇那灰黄的城墙,也仿佛被这无边无际的白软化、吞噬了轮廓。

夜色已深,镇将府后院的一处暖阁,却还亮着灯。

暖阁不大,以青砖砌就,地下通了火道,炭盆在角落里烧得正旺,红彤彤的炭火将屋内烘得温暖如春,与窗外呼啸的风雪恍若两个世界。

屋内陈设简单,却件件透着边镇难得的考究:一张榆木棋枰,两把铺了兽皮的胡床,一张小几上摆着温酒的铜壶和两只陶杯。墙上挂着弓袋和一把装饰性的环首刀,刀鞘上的漆皮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怀朔镇将段长,正与他的幕僚对坐手谈。

他身着常服,外罩一件深青色裘袍,未戴冠,只以一根木簪束发,看起来不像手握数千兵马的边镇大将,唯有那双眼睛,沉静中透着锐利,偶尔落子时一闪而过的光芒,才显露出久居上位的威势与心机。

棋局已至中盘,黑白犬牙交错,形势胶着。

段长拈起一枚黑子,沉吟片刻,落在枰上,发出清脆的“嗒”声。他端起温热的陶杯,抿了一口酒,目光却并未离开棋盘,仿佛随口提起:“青石洼那边,今冬的巡防战报,你看了吧?”

幕僚正凝神计算,闻言抬起头,点了点头:“看了。北上巡防三次,腊月初在野狐岭击溃柔然游骑一股,斩首三级,缴获马匹五、弓矢若干;腊月中在枯草甸遭遇另一股,驱散之,伤其数人,缴获伤马两匹、皮袍数件;前几日又在北山口设伏,擒获探马一人,马匹二。前后共计缴获马匹二十有余,虽非大功,但于今冬各戍堡畏缩不前的境况下,已是难得。”

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将战报内容复述得一丝不差。

段长嘴角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战报写得很漂亮。时间、地点、战果、损失,清清楚楚,甚至连缴获的箭矢断了多少支、皮袍破损几处都有记载。李世欢……是懂事的。”

他特意在“懂事”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幕僚跟了一子,接口道:“他确是明白人。主动请缨巡防,不避风雪艰险,战果如实上报,分毫不藏。如此一来,于朝廷,怀朔镇有御敌之功;于明公,麾下有敢战能战之将。这份功劳,实实在在记在了明公的考绩簿上。”

段长不置可否,又落一子,语气转为平淡:“只是……营里多了五百多张嘴,都是这几个月陆陆续续收的流民。战报里只字未提,但粮秣消耗的报备,可是实打实增加了。”

司马子如执棋的手微微一顿。他知道,这才是镇将今晚找他下棋,真正想谈的事情。那几份战报和粮秣文书,他早已反复看过,心中也推演过无数次。

“此事,卑职也留意了。”幕僚小心措辞,“去岁并州以南数州大旱,今冬酷寒,流民北涌是必然。各戍堡大多闭门不纳,或驱赶了事,唯有青石洼……照单全收。据报,是以‘以工代赈’之名,打散编入各队,从事修筑营墙、挖掘地窖、整修道路等劳役。每日口粮定量发放,皆有记录。”

“照单全收?”段长重复了一遍,目光从棋盘上抬起,“他哪来那么多粮食?青石洼去岁丰收不假,但存量也是有数的。养自己两千多号人,加上这五百多流民,还要支撑冬巡……他的粮窖,挖得够深啊。”

这话里听不出喜怒,但幕僚却感到一丝压力。他略一思索,答道:“明公明鉴。据卑职了解,李世欢处置颇为谨慎。流民口粮标准压得极低,仅够不饿。所从事劳役,也确实都是青石洼急需建设之处。且登记造册极为严格,每日点卯、计工、发粮,皆有司马达亲自核对账目。表面上看,是挑不出错处的。甚至……可称‘善政’。”

“善政?”段长轻笑一声,这笑声在温暖的室内显得有些突兀,“在这怀朔镇,讲‘善政’?你觉得他李世欢,是心慈手软的菩萨吗?”

幕僚沉默片刻,缓缓摇头:“卑职以为,非也。李世欢出身寒微,从马奴做起,深知边镇生存之艰。他收流民,绝非单纯出于仁慈。”

“那你说说,他图什么?”段长身体微微后仰,靠在胡床的兽皮靠背上,目光却依旧锐利。

幕僚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道:“卑职以为,其图有三。其一,人力。青石洼需要补充兵员,流民虽弱,但其中不乏青壮,稍加整训,便是潜在兵源。以工代赈,既解决了营建人力,也在一举一动中观察、筛选可用之人。其二,名声。‘以工代赈安置流民’,这样的名声在边镇底层军户和流民中传开,对他李世欢而言,是无形的资历和人望。其三……或许是未雨绸缪。”

“未雨绸缪?”段长挑眉。

“是。”幕僚点头,“流民源源不绝,朝廷赈济不力,边镇压力只会越来越大。今日他青石洼能收容安置,妥善处理,来日若镇城或其他戍堡出现流民危机,他李世欢便是现成的范例,甚至可能被赋予更多职责。这,或许是他想为自己争取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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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马奴的帝王路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段长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陶杯杯沿。暖阁内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呜咽。

良久,段长才缓缓开口:“你看人准。李世欢此人,心有沟壑,不甘人下。他所求,绝非仅仅是一个青石洼戍主,一块安身立命之地。”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意味:“这样的人,用好了,是把锋利的快刀,能劈荆斩棘。用不好……也可能伤及自身。”

司马子如心中一凛,谨慎道:“明公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段长坐直身体,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他太会抓机会了。战马、人口,这些都是实力,是扎扎实实的实力。他借着巡防的由头,光明正大练兵、缴获;借着安置流民的名目,悄无声息地扩充人手、夯实根基。每一步,都让人挑不出大错。可每一步,都在壮大他自己。”

他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转动:“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次,幕僚没有立刻回答。他仔细审视着段长的表情,揣摩着话中的深意。他知道,镇将心中已有定见,此刻发问,或许是想听到不同的声音,或许……只是需要有人来印证他的判断。

“明公,”幕僚斟酌着字句,“卑职以为,李世欢所求,或许正如您所说,是一份前程。他行事用阳谋,战果如实上报,流民登记造册,账目清晰可查……这些,固然是为了不留把柄,但或许,也是向明公示诚:他无意逾越,他的一切所为,最终功绩归于明公,他只想在明公麾下,谋一个更好的位置。”

段长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指尖那枚棋子“嗒”一声按在棋枰一角。这一子落得有些突兀,并非当前局面的急所,却隐隐有切断白棋大龙联络的意味。

段长忽然笑了,“你饱读诗书,精通律令,告诉我,规矩是什么?”

幕僚一怔。

段长不等他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规矩,是活的。是上位者根据需要,随时可以解释、可以变通、可以搁置的东西。”他的语气变得低沉,“并州刚来的文书,你我都看过了。今冬各镇上报,冻毙士卒逾千!这还只是报了上来的数字。实际呢?怕是只多不少。”

他的手指敲了敲棋枰边缘:“可朝廷的回复是什么?‘边镇苦寒,将士忠勇可嘉。然国库空虚,各方用度浩繁,拟于来年春饷,削减三成,以纾国用。’”

幕僚默然。那份文书他自然看过,言辞冠冕堂皇,背后的冷酷却让人心底发寒。削减三成春饷,意味着本就艰难维持的边镇,开春后将面临更严重的粮饷短缺,可能引发更多的逃亡、饥馑,甚至……兵变。

“规矩告诉我,”段长的声音冰冷,“我是怀朔镇将,手下几万张嘴要吃饭,要穿衣,要军械守城。朝廷不给,我就得自己想办法去弄。否则,饿死的士卒会变成厉鬼,活着的……会变成暴徒。”

他抬起眼,“你说,我这怀朔镇,如今最‘有办法’的,是谁?”

幕僚感到喉咙有些发干。他明白了段长绕了这么大一圈,最终指向何处。

“明公是说……青石洼?”他的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

“青石洼去年丰收,存粮本就有余。”段长的语气恢复了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今冬他们主动巡防,战果上报,缴获归公,看似消耗,实则……省下了多少原本该由镇城拨付的巡防粮草、犒赏?他们以工代赈养活流民,那些劳役成果,最终增强了青石洼的营防,省下了未来可能的建设费用。此消彼长之下,他这个‘典范’,不该为怀朔分忧吗?”

司马子如心中暗惊。他早已料到镇将会对青石洼有所动作,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借粮?而且是五百石?这几乎是青石洼现存粮食的一半!李世欢会作何反应?

“明公,”幕僚试图委婉劝阻,“李世欢固然需为怀朔分忧,但五百石……是否太多?青石洼虽有余粮,但也要支撑到明年夏收,更有数百流民嗷嗷待哺。若一次抽调过多,恐伤其根本,反而不美。是否……先少借一些,以观后效?”

段长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让幕僚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你还是书生意气。”段长摇头,语气却不容置疑,“我知道五百石不是小数。但正因为它不是小数,才能显出分量。我不仅要粮食,更要他李世欢一个态度。他不是要前程吗?我给他个虚衔。”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他会肯的。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我能给他的,也能收回来。他那身官服,青石洼那片地,营里那些粮草军械,甚至他刚刚攒起来的那点人马声望……哪一样,离得开我这个镇将的认可和庇护?”

幕僚哑口无言。他深知段长所言非虚。在边镇这套体系中,上级对下级的掌控是绝对的。李世欢的所有努力和积累,在镇将的权威面前,确实脆弱不堪。拒绝,意味着对抗,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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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马奴的帝王路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下棋要看清根本。”段长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局,拈起一枚黑子,悬在枰上,语气恢复了最初的淡然,却带着凛冽的杀气,“这怀朔镇,谁才是执子的人?谁是棋子?谁是棋盘?李世欢是颗好棋子,但再好的棋子,若忘了自己的位置,也只能被弃掉。”

话音落,黑子重重按下,直捣中腹,一举切断白棋大龙数子联络,局势瞬间明朗,黑棋胜势已定。

幕僚看着棋局,又看看段长平静无波的脸,心中一片冰凉。

棋局终了,段长大胜。

他没有表现出太多喜悦,只是随意将棋子拂入棋盒,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

“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替我拟两份文书。”段长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纷飞的大雪,“一份,擢升李世欢为‘怀朔镇北面巡防副尉’,仍领青石洼戍主事。措辞要褒奖其去岁屯垦、今冬巡防之功,彰显我怀朔擢拔能吏之风。”

“另一份,”他顿了顿,声音透过窗纸,混在风雪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以镇将府令,命青石洼戍暂借粮五百石于镇城,以济同袍,共度时艰。着其接令后三日内运送至镇城粮仓。就用……我上次从洛阳带回来的那批暗花笺写吧,盖上我的私印。”

幕僚躬身应道:“是,卑职明白。”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明公,这‘借’字……可需注明归还期限或利钱?”

段长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不必。既然是‘借’,自然有借有还。何时还,怎么还,日后再说。眼下,怀朔镇需要这批粮食安顿军心,这才是头等大事。”

“……卑职遵命。”幕僚低下头,不再多问。

他知道,所谓“借”,不过是名目。这五百石粮食一旦出了青石洼的粮窖,就如同肉包子打狗,再无归还之日。这不仅是索取,更是一种姿态,一种宣示:你的,就是我的,我可以随时取用。听话,你还能继续做你的戍主、副尉;不听话,连眼前的一切都会失去。

段长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幕僚行礼,转身退出暖阁,轻轻带上了门。

门一关,暖阁内只剩下段长一人。他依旧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看着窗外漫天风雪。炭火的光映在他侧脸上,明暗不定。

许久,他才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雪吞没:“李世欢啊李世欢,莫要怪我。要怪,就怪这世道,怪这朝廷,怀朔这口锅就这么大,米就这么多,你碗里满了,别人就得饿着。我这掌勺的,总得想办法,让锅里看起来……大家都还有口汤喝。”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竟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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