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佛殿的风,冷得像刀。
曹观起推开门时,红姨就站在他身侧。
扑面而来的风,带着压抑,让曹观起脊背顿时收紧。
他的脚步也变得拘谨,跟在红姨身后,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
他看不清。
但他的耳朵,却比任何人的眼睛都好使。
他听到了一个厚重的喘息声。
这声音他很熟悉。
一年前,他的养父就是这样在漆黑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死亡的声音,总是惊人地相似。
曹观起听过这个声音,在一年前的河道上,他的养父就是这样死在船舱里。
似乎有眼神在打量着他。
即便曹观起看不到,但他仍然能够感觉到这个眼神的灼热,像是一把火,穿过皮囊,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
没有人能在这道视线之下隐藏秘密。
因为这道视线的主人,是无常佛。
“寻佛。”
无常佛沉重的呼吸声在他开口之后,便消失的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古钟般洪亮的声音,震得人耳膜发麻。
“这本不该是一个瞎子能做的差事。”
无常佛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可你,偏偏让他弄得人尽皆知。”
寻佛,就是找出无常寺里的叛徒。
这句话是在问红姨。
“回我佛。”
红姨的声音还是依旧那么稳重,听着她的声音,曹观起那颗悬着的心,总能落回原处:“瞎子的眼睛看不到刀光剑影,却能看到人心。”
她似乎将几乎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一个瞎子身上。
“每个人都该有一次活下去的机会。”
红姨居然为了一个瞎子露出了微笑:“对他来说,这次就是最好的机会。”
曹观起的心又提了起来。
机会。
他当然知道是什么机会。
无常寺有大动作,桃子已为他念了整整三日的寺中秘闻。
无常寺立寺以来,倾巢而出的大规模刺杀,只有三次。
第一次,刺朱温,败。十七人出,无人生还。
第二次,刺李克用,败。二十三人出,一人归。
第三次,刺影阁之主,成。二十三人出,无人生还。
无论成败,皆是死路。
而现在,是第四次。
“斩龙首,寻旧烛。”
无常佛的声音里,忽然有了一丝悠长的叹息,像一位行将就木的帝王,在为自己一手建立的帝国,做着最后一次豪赌。
“两队人已出。红儿,你当真想好了?”
红姨没有说话。
她轻轻地、刻意地挪动了一下脚步。
这轻微的声响,就是给曹观起的机会。
曹观起仰起头,用那双缠着黑布的眼睛,望向莲花宝座上那尊模糊的影子,双手合十。
“我去。”
曹观起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钉子。
“龙首可斩,旧烛可归,佛可寻。”
“呵呵呵……哈哈哈!”
无常佛笑了,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霸主。
那双洞穿一切的眼,又将曹观起从头到脚看了个通透。
他像是回到了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身份。
有人生来是刀,有人生来是剑。这莲花座下,阴阳判官这个位置,也本就该是两个人的。”
曹观起双手合十:“望佛祖成全。”
“准。”
无常佛的声音又变得疲惫,他懒洋洋地靠回宝座,透过殿门唯一的缺口,望向天际斜落的日光。
“红儿,送他去吧。”
……
飞驰的马车。
桃子不愿待在车厢里,她选择成为车夫,任凭冷风吹乱她的发。
她看着身上这套华贵得不像话的衣裳,摸着头上这些叮当作响的首饰,心里的压抑,却比这身行头沉重百倍。
马车冲出无常寺那片阴霾的笼罩时,她终于开了口。
“你以为几件破衣服,几根烂簪子,就能买我的命?”她靠在车门上,冷冷地盯着车厢里的黑暗:“还是说,能买你的命?”
车厢里,只有捻动佛珠的轻响。
曹观起叹了口气。
叹气,有时候比说话更有用:“我们是去杀人的,如果你能闭嘴,至少能活下去。”
他已明白,他或许可以让一个女人做任何事,却无法让她闭嘴。
“少在我面前摆出一副高人的模样,你是什么货色,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桃子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声音尖利起来:“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曹观起没有反驳。
他甚至闭上了眼睛,仿佛桃子的咒骂,是江南水乡最动听的吴侬软语。
他总是在每一个他认为该放松的时候彻底放松下来。
哪怕他身边卧着的是一头随时会吃人的猛虎。
“你一定会死!”
桃子的咒骂就像是滚滚车轮,没有停歇:“你这种人,一定会第一个死!”
……
佛堂已焕然一新。
赵九推开佛堂门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
这里闻不到腐朽的霉味,只有一股新木和新漆的味道。
一张崭新的八仙桌摆在正中,桌上,不多不少,七只茶杯。
七只杯子,七把椅子。
其中两只杯子,已斟满了茶。
七把椅子上,却只坐着一个人。
一个死人。
赵九的脚步停在门口。
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了那个死人身上。
尸体僵而不腐,显然死了有些时日。
可他身上的衣服却是崭新的,脸上还涂着厚厚的胭脂,散发着一股女人才会用的香气。
若非他是个死人,简直就像是一个为了远行,特地收拾好行李的戏子。
“九……夜龙大人。”
张铎拎着茶壶冲出来,身子矮了半截:“您上座。”
他手脚麻利地斟下了第三杯茶。
“已经来了两个人?”
赵九走到了张铎倒了茶的椅子旁坐下。
“是,九爷。”
张铎撇了一眼旁边的尸体,总觉得不寒而栗:“薛大人已经走了,他……”
“薛无香眼里没人……咳咳……要他和咱几个一起,简直是要了他的命。他一向独来独往惯了,由他去吧。”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打断了张铎。
只见一个老妪,背驼得像只煮熟的虾米,拄着一根看不出木料的拐杖,一步三晃地走了进来。
她每走一步,都要惊天动地地咳上一阵,仿佛要将自己的心肝肺都从喉咙里咳出来。
她掏出一方手帕捂住嘴,那手帕早已被血浸透,变成了暗红色。
赵九觉得心里发毛。
这种人,也是无常使?
“咳……咳咳!这帮小崽子,真是一个比一个没规矩!”
她虽走路费劲,骂起人来却毫不费力:“老身都到了,他们居然还敢不来!该杀!”
她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锐利地刮过张铎的脸。
“怎么?你们这些伺候人的维纳,如今也学会了狗眼看人低?”
她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瞧不起老身这把老骨头,连碗茶水都舍不得了?”
张铎只是看傻了,并非是真傻了。
他当然看到老妪的腰间挂着一枚货真价实的无常令。
“小的不敢!小的该死,小的这就为千相婆婆奉茶。”
他魂都快吓飞了,赶紧斟满一杯茶,三步并作两步,躬着身子捧到老妪面前。
千相婆婆呷了一口,满是沟壑的脸上才露出一点满意之色。
她摆摆手,一手拄拐,一手捶着后腰,摇摇晃晃地走到赵九身侧的椅子上坐下。
赵九没有动,甚至没有呼吸。
这千相婆婆身上的气息,却要比他见过的逍遥和邢灭更加诡异。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张铎欠身走来:“上面交代了,还请二位稍等片刻,此次传信用的是火麟图,开过即焚,须得等人到了才能……”
“知道了知道了!”
千相婆婆不耐烦地呵斥:“你们这帮年轻人,说话真不利索,咳咳……滚!”
张铎如蒙大赦,陪着笑正要退下。
忽然,他整个人僵住了。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结了他身上每一滴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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